二十五、割裂
一线医生都不可避免的是,在临床工作几年后,心肠会变硬,或者说,对眼前出现的苦难的接受度会变高。
人间疾苦每天都在眼前匆匆行过,久而久之,就会比任何人都习惯于它们的存在。
同时,职业就会变得仅仅是职业而已。
疾病也会恢复成毫无人文意义的疾病本身,而不再是某个个体所遭受的一次苦难。
可是张萱琳不希望自己如此。
她在逐渐发生的改变中,对自己的想法和做法产生了许多怀疑。她不想改变,又知道自己非改变不可。
张萱琳感叹了几句:“做这种为人民服务的工作就是很吃亏,连抱怨都没几个人能理解。我说像我这种底层的内科医生很穷,没人信,他们会认为所有医生都是年薪上百万的。我说我在这么伟大的工作里其实找不到太多属于我自己的位置和意义,也没人信,他们仿佛认为所有人都能从治病救人一事中获得无上荣光。”
向珩倒是很理解张萱琳所说的“他们”,如果没有认识张萱琳,他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向珩为曾经的自己解释道:“毕竟大多数人都没有真正接触过医疗行业嘛,所以只能靠想象。但是和你聊过之后,我就理解了,完全能够理解你的困境,你可以毫无保留地跟我诉苦。”
张萱琳笑了一下,拿起杯子,一口喝完了小半杯橙汁,而后皱着脸,砸吧砸吧嘴,说:“这酒好甜啊。”
向珩马上编了个谎:“是果酒!我点的,比较好入口。”
张萱琳不太相信:“哦……可是没有酒味。”
向珩搪塞道:“有没有酒味重要吗?不重要的,反正你是在喝酒嘛。”
张萱琳觉得向珩说的话不太对,喝酒就是想尝酒味,不然她就喝水好了。
但她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她趁着还没消散的些许醉意,跟向珩说了很多她藏在心里的话。无论是同行还是家人,都无法拿出来说的话,一些与她这几年的身份和做法相悖的话。
她深感此时就是说出口的最好时刻。
张萱琳没有任何引言地开口说:“二楼是肿瘤科的病区,你知道吗?”
向珩点头:“知道,我在一楼看过楼层指引牌。”
张萱琳同向珩说起了往事:“我还没毕业的时候在人民医院里实习,待了一年左右。轮科轮到肿瘤科那会儿,我还没去呢,心里就有点慌了,因为我有一位大学老师说过,肿瘤科是医院里最压抑的科室,别的科室都是算病人的康复进度,无论病人处于病程的哪个阶段,总会有一定的手段救治病人或是减轻病人的痛苦。但肿瘤科算的却是病人的死亡进程,常是跟了医生两三年的老病人,彼此都很熟悉了,也一起度过了许多艰难的时刻,可病人说没就没。那些病人甚至都没办法救,肿瘤将身体所有生存的能力都消耗干净了,病人身体里根本没有各司其职的器官了,只剩骨架以及一身的癌细胞,怎么也救不回来,什么药都没有用。所以那位老师说,肿瘤科的医生如果真心为病人的话,心里会很苦,工作上很难看得到希望。”
向珩说:“我的伯母就是肺癌去世的,大概是在我五六岁念学前班的时候吧,病了一年多,然后走了。那时我觉得那种病很可怕,我的伯母原本是我见过最强壮的女性,看上去比我大伯还要有活力,可是她病了之后住院治疗,我再去看她,她成了一个只剩一把骨头的老太太,我甚至要在看了她几分钟之后才能认出她来。到现在,癌症还是那么可怕吗?”
“大多数癌症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治疗方法,没研究明白,不知道该怎么对付。全世界最聪明的人中的一部分,日夜都在研究人体奥秘,发表一大堆论文,这个说有巨大进展,那个说有重大发现,其实都只是很小很小的一步,离目标还很远,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但是我进了肿瘤科实习后,我发现我最难受的不是那一点。肿瘤科的医生和其他科室的医生,其实不会有特别大的区别,都是将医生一职作为普通工作接受了的人而已。”
“那样才可以在眼前无数的悲剧中走出来不是吗?我不知道现实的医生工作是什么情况,但我是这么认为的。”
张萱琳点点头,又皱眉想了想,继而摇摇头,“你说的好像是对的,但我对那种做法,很不满意,我不想那样。越是经历得多,就越是不想。我好像有点钻牛角尖了。”
向珩问:“你不满意的是什么?是觉得自己在人命面前太过冷漠吗?可是那样才能更好地救治病人不是吗?冷静的医生比感情用事的医生,更加可靠。”
张萱琳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我在肿瘤科里和很多毫无希望的病人以及他们的家属谈过话,为他们解释过各种检查报告的意思,和各种治疗方案的过程以及可能达到的结果。向珩,你知道吗?他们都很相信我,他们拿我当救命恩人,他们把求生的希望都系在我身上,他们看我的每一个眼神都在求我救命,我都看得出来,却又只能当作看不见。我那时就想,我作为医生,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