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啤酒

爱情往往使人盲目。

忘情拥吻的两个人似乎同时遗忘了某一件事，即，不论当下如何甜蜜，如何如胶似漆，再过四五个月，冬去春来，离别注定来临，因为牛岛若利去波兰的事，正如他自己曾经强烈期许的，早已经板上钉钉了。

而且牛岛若利逐渐变得不像牛岛若利。

1月1号，他们俩去神社敲了零点钟声，徘徊在冻僵的东京街头，寻觅新年祝福的头和尾——究竟在那几个硬币就可以买来的神签里藏着，还是在那燃烧的篝火堆里等待有人把它扬起，等待幻灭。

然而，参拜结束后她为他煮的那碗荞麦面，才是最大杀器，叫他甘愿打破了24年来从不吃夜宵的原则，把水肿和卡路里都交给第二天增加5公里的晨跑去解决。

1月3号，牛岛若利驱车赶回了仙台，去接受祖母和母亲的训斥。

“我们牛岛家从来就是一家人一起迎接新年，你今年怎么回事！莫非出门在外久了，连规矩是什么都忘了不成！”

牛岛若利头一回发觉自己灵魂出窍，声音从他喉咙里冒出来，好像庭院里那颗罗汉松上的雪，扑簌簌抖落，没有任何分量，落地就消亡。

他深刻地明白，她们的根以一种怎样紧密的方式，与庭院，与和室，与牛岛家的门牌联系到一起。这些根又会以一种怎样复杂的方式，给他和他的后代，带去宝贵的荣誉与名望。

然而这天，面对肥沃土壤的感激之情忽然被某种渴望逃离的心情淹没。

回程途中，牛岛若利拐进高速服务区买了一罐速溶咖啡。他对尼古丁、□□都没有瘾，明知瘾不在那儿，在谁那里一目了然，但还是想喝。

1月4号，公休结束，回到俱乐部。

常规训练不再能为大脑带来新的刺激，多巴胺的生成方式早已如一套公式印刻在基因中。全力起跳，全力将球暴扣到地板上的时候，却忽然察觉大脑正偷摸用这种方式，企图重新唤起与她接吻时，残留在身体深处的颤栗。

真是疯了。

“若利，你今天训练格外不知节制呢，如果是在烦恼女朋友的事，那我倒建议你别太心急哦。”罗梅罗一眼识破。

“交往两个月对外公开还会显得太心急吗？”

牛岛若利反问得直接，想法也直接。大大方方展示自己的女朋友，就这么简单。且从很早开始，最早可以追溯到确认关系的那晚，他就一直在盘算此事。当然，一般是等到正式结婚入籍再对外公开，远动员也属于公众人物，感情生活难免受到关注，这样做最稳妥。

“这种事最好先问问女朋友的意见吧。”

如此接话的昼神福郎便是上述保守派做法的拥护者之一，以至于直到现在，即便交往了3年之久，每次女朋友来看球赛，俩人还只敢在球员通道或休息室秘密约会。

牛岛若利一点都不想步其后尘。正如施怀登的球风从来都不是“稳健”而是“强攻”，与其退守防线，不如主动制胜。更何况，牛岛若利低头盯住自己尚在发麻的左手，他没有看见任何不能用这只手抓牢她的理由。

“我先走一步了。”

牛岛若利把外套拉链拉到下巴尖，背起球包走出了俱乐部。

纵使爱让一个人变得盲目，这个人也未必会在乎，因为一旦坠入爱河，他就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注1）

“嗯，挺像若利风格的。”

她背对着客厅说。然而就在一分钟前，牛岛若利刚被她以“太占地方了”为由从厨房驱逐，此刻正受罚似地跪在客厅地板努力揉压一盆面团。

过去一个月，仍是聚少离多。饺子代表了团聚，而团聚不易，所以光是揉面就费了牛岛若利不少力气。

柔柔软软跟她的脸蛋似的白面团，凹进去五个手指印，“这么说Yui是同意公开的？”

“同意不同意的，再磨蹭下去，恐怕咱们零点之前都吃不上饺子啦。”她把话堵回去。

2月4号，除夕夜，是中国传统意义上的年尾，春节联欢晚会被当作做饭背景音乐投屏到电视上。不比红白歌会，牛岛若利听不懂中文，只能看个热闹。隔三差五上场的类似漫才的表演节目，倒是光看表情就能让人发笑。牛岛若利盯着翻动的嘴巴，有样学样，学了几句中文，准备待会儿给她一个惊喜。

临近九点半的时候，饺子终于出锅了。有芹菜木耳猪肉馅、西葫芦虾仁馅和番茄牛肉馅，牛岛若利不爱吃番茄，就把最后那盘饺子摆在离他最远的地方。此外，桌上还有香煎三文鱼和沙拉。不算特别丰盛，但对两个人来说正合适。

她前脚刚迈出厨房，后脚忽然噔噔噔掉头回去，从冰箱后面探出半个身子，“若利，你想喝啤酒吗？”

牛岛若利回答说想，其实只是顺着她的心思，知道她想喝又担心喝不完。男朋友的作用之一，就是承包一切扫尾工作。

牛岛若利相当有觉悟。

琥珀啤酒被分别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