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斗
夏侯妍深吸一口气,敛去眸中泪意,对眼前的少年天子又生出几分亲近之意。
他的父亲,她的母亲,都是家族利益的牺牲品,就连他们自己,也被无常的命运推着走到了这一步。
细格窗子外,已是一片黑沉夜色。
“陛下,天色已晚,臣女应告退了。”
“不,夏侯姐姐,你不要走。这几日,你就留在宫中吧,就住到太后的永宁宫,好不好?下朝后,我也好找你说说话。”
夏侯妍摇摇头,“陛下,这于礼不合。”
曹髦的眼中氤氲出水汽。
“幼年时,我的母亲是一个替身,活得战战兢兢;如今,宫里人都怕我、远着我;大臣们表面敬重我,实则附庸司马家,把我当作一个摆设。”
“我在宫里吃了什么、说了什么,一个时辰之内就会传到司马昭的耳朵里。”
“在这偌大的宫殿里,我不是主人,只是他司马家的提线木偶罢了。”
曹髦的声音沉痛低缓,眼眶慢慢泛上红色,一张稚气未脱的面孔上爬满晦暗与无助。
“夏侯姐姐,求求你,你就在这里住几日,陪陪我,好不好?”
夏侯妍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才缓缓开口。
“司马昭,出了什么事?”
听到她突然这么问,曹髦眼中先是一片茫然不解,可是慢慢的,在她毫不退让的逼视下,他竟突然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直到他的肩膀都抑制不住的轻抖。
“我说我活得窝囊又孤独,想要姐姐在宫中陪陪我,姐姐不信吗?”
夏侯妍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今日是我第一次外出,就被你的人请了来,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行踪的?我想,不止是司马昭在监视你,你也在监视他,不是吗?”
“你说你吃了什么、说了什么,一个时辰之内司马昭就会知道,为何还敢将我带至宫中,说方才那些话?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司马昭出事了,他如今,顾及不到这里。”
曹髦脸色一变,“朕以为你是个眼中只有情爱的单纯女子,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通透之人。”
这一次,他用了朕,而不是我。
“夏侯姐姐既看得如此明白,为何还会被那司马昭所惑?”
“我与他之间,不容他人置喙。”
曹髦丝毫不在意她这句话的僭越,反而露出饶有兴味的表情,“有意思,当真是有意思。你们之间的事我听过不少,我一直以为你是稀里糊涂被他迷惑的,你既如此清醒,倒真是个可以交流的人。”
夏侯妍直直看向他,“他从不骗我。”
“他兄长杀了你兄长,你还要替他说话?”
“不是替谁说话,我只是陈述事实罢了。”
“呵呵,呵呵,朕没想到,司马昭段位竟如此之高,到了如今这境地,你还对他维护有加。”
夏侯妍不想在这个话题上与他多做纠缠,“请陛下明示,司马昭到底出了什么事?”
曹髦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走到主位上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出事的是司马师,司马昭没出事,他只是,不会再回来了。”
夏侯妍紧张地盯着他,生怕漏掉一个字。
“你也知道,镇东大将军毌丘俭设坛起誓,率六万大军诛杀司马师,司马师带军前去迎战,留下司马昭在洛阳都督百官。毌丘俭虽不敌司马师,其帐下却有一名为文鸯的小将,勇猛非常,只身夜闯司马师营地,无人能将其拿下。那司马师刚做了眼部除瘤术,因文鸯的突袭伤口崩裂,为了不乱军心,他死死咬住被褥不发一语,直至天亮文鸯逃走。”
“司马师斩杀了毌丘俭,传首洛阳,却也因文鸯这一闹导致伤口崩裂,病情愈演愈烈,已于两日前亡于许昌。”
夏侯妍心头一凛。
司马师死了?这个杀了她兄长、一手遮天的大魏权臣,就这样死了?
很奇怪,没有大仇得报的痛快,反而觉得胸口空落落的。
“司马师亡故前,急诏司马昭到许昌,安排后事。哈哈,真是天佑我大魏,逆臣横死,京师空虚,朕要趁此机会拿回兵权,真正做到君临天下!”
少年身上的凛冽之气弥散开来,或许,这才是他的真面目,方才的孩子气,不过是刻意为之的矫饰。
他与先帝曹芳截然不同,或许是从小受太后庇护,又常年被曹爽压制,曹芳显得温和而怯懦,一张圆圆的脸上总带几分悲苦,曹髦则显得果敢坚毅,眉宇间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思虑。
“朕已下诏,令司马昭出镇许昌,尚书令傅嘏带军队回京师。此后,司马昭无诏不得回洛阳。”
趁司马家权力交接之际,将京中兵权收回,待日后权势稳固,再寻机将司马昭除去。
她看得明白,出镇许昌,只是皇帝陛下对付司马昭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