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风狂雨暴,不会有使者从东海上归来,告诉他有没有遇上传说中的安期生了。
刘彻从朦朦胧胧的梦境中挣扎开来,第一眼便看见被风鼓得滚圆得帷幔正扯着他从赵国带来的宝瑟。不远处的锁窗外,蓝灰色的天幕几乎被风浪卷起,整个天地都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沉入大海。生命是如此脆弱,时光又是这样漫长,每一次风浪的狂飙,都是对他信心的摧毁。
他一个字也不说,只是默默地从冷掉的被衾起身。侍奉在一旁的中黄门要为他披衣裳,他摇摇手拒绝了,冷凝的目光再一次看向东海,那汹涌的浪涛不仅冲毁了船只,也将他最后一点期冀碾碎。一日前他要登上此船远渡东海,寻找传说中的蓬莱三山与仙人,却被赶来的臣子苦苦哀求放弃此事。现在看来他们说得是对的,海上仙山虚无缥缈,风浪却是随处可见。
小黄门为他梳头发,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两鬓斑白,老年斑长满了手背,冷不丁想起窦太皇太后还在时自己在上林苑与熊搏斗①的样子。那时何其雄壮,可惜青春易逝,英雄也走到末路。那些年陪着自己的还是陈皇后,刁蛮,任性,面对自己总是不肯退哪怕一步。他们有时吵,有时闹,有时又和好如初,最后彻底分开。
他已经不大记得那些和自己哭过笑过女人的脸了,她们或是纤细,或是婀娜,又或者是丰腴的身影在他模糊的记忆里匆匆穿过。过去时光的影子潜伏在记忆的海平面下,时不时挣扎着透出属于过往的,犹如宝石珊瑚般的闪光,引来在咸湿海水中潜行的龟鳖。他终于又想起了那么一点可怜的过去,在他辉煌过去里一个堆满灰尘的小角落里。
巫蛊案发后,阿娇要乘坐翠辇离开未央宫,她转身时用不在意的语气问自己:“你还会来看我吗?”他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会,不仅我会去探望你,你的母亲馆陶公主也可以去见你。”
他说到没有做到,把阿娇也抛弃在长门宫,之后的岁月里即使仅有一墙之隔,也不曾再见过她。后来司马相如写《长门赋》时提到此时,他第一想法却是:千金能换来生花妙笔,却注定换不回脉脉的温情。
雷声又重了,海平面在上升,他感到冷。其实这种过去对他而言已经没什么用了,他却止不住地想起来。很多时候很多事都没有缘由,很多情绪回忆一点用也没有,可是他就是忍不住回头叹息。就像是太子自尽的那一天,他明明应该去思索选谁取代刘据的遗留下来的、太子的地位,但是内心却还是被悲伤冲垮。
他以为他情似冰冷、心比铁硬,可是没想到胸腔里跳动着的始终是多情多义又刻薄寡恩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