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渡
城南泗水河水波平缓、河道开阔,河流深度很大,便利了往来船只漕运。这里很久以前就是东西漕运的重要枢纽,常有大型货船往来其间,输送盐铁、粮草以及其他货物。河岸北边开设了渡口,名为“秋风渡”,并派官员在此管辖漕运。
过了渡口往岸上走,大约百步的地方,可以看见一座小亭。泗水绵绵,舟摇慢慢,离别时,人们往往将友人送至此亭,再往前走,便是渡口了。在此处停步,可以折杨柳相送,而后脚步止于亭上。亭建处地势高于渡口,因此当友人乘舟在江水中缓缓远离时,送行的人站在亭上可以长久遥望他的身影,直至目及水穷处。
常言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友人从长亭离去,来到渡口,由船只载着,或南下至淮扬、新安一带,或向西汇入长江,直至荆襄之地。
夜晚的泗水河格外宁静,最后一班漕运的货船已将货物运抵渡口,劳工成箱成箱将货物运入城后,这些货船就暂且停靠在秋风渡的码头。入夜时分,船上的灯火也暗了下去,这些货船安安静静泊在岸边,睡过去一般。
岸上,有人手提灯罩,朝亭子方向走去,带起道旁草木窸窣响动。
直至亭前,那人犹豫片刻。
今晚的月亮很明净,照得清地上一切风吹草动。
杨蔚抬头看着月亮,又看了看前方的亭子,而后提着灯上了台阶。
风渐渐刮起来了,从泗水河那边,向岸上吹去,岸旁的苇草和亭前的长而浓密的野草开始摆舞,无端让人生出一丝寒意。
这座亭子也是很久之前就有了,大概前朝就已存在多时。在那个时候,人们送别、饯行,都来到这里,亭子四周的柱身油漆已有些剥离,顶部四角古老的木雕在这个夜里透出森森寒意。这种冷冽与肃杀是古建筑独有的气息,拒人于千里之外,又仿佛生出无数只眼睛,在暗中审视着闯入的人。
也许是江中的水汽使然,这阵风有刮的有些让人腿脚发凉,也是在一瞬间,杨蔚手中的灯火骤然熄灭。
整个亭子陷入黑暗,唯有耳边呼啸的风声与源源不断翻滚而来的水汽。
杨蔚的心一下子紧绷起来,纵使身为县丞,也曾经经手过一些大大小小的案子,却仍被这种未知的恐惧而支配着。他辨认不出方向,只在暗中祈祷,让这阵风快些停下来。
他不知道,有人已悄悄绕到他的身边,借着风声与黑暗造成的感官混乱,隐匿了自己的脚步。待到这阵风停下来时,月光又重新覆到大地上,杨蔚借着月光,看到了他背后的影子。
“谁?”大受惊吓,他猛地打了一个冷颤,那个影子背对月光,将他的身影笼罩在下面。
他先发出声音,而后没有人回答,身后的影子宛如死物一般,只在几片流云拂过月亮时,在搅动的月光下变得明暗交替。
他紧绷的神经已做好了最大的准备,在他转过身之际,却看到了一个身着长黑斗篷的人。
背着月光,看不清面孔,而斗篷宽大的帽子将那人的整个脸遮挡的极为隐蔽。
月光直直洒在杨蔚的脸上,足以将他的一切表情和心理暴露给对面的人。
感受到来自对面的无形压迫,月光也在他的脸上打下森冷的光,杨蔚紧握着熄灭了的灯把,声线有些紧绷,“……你是什么人?”
月光间或晦暗不明,让他的神思有些恍惚。
“杨韫章,自荥台案后,您的记性似乎不太好了。”
那是一个幽深幽深的声音,仿佛九尺深潭中探出的蛇,周身悬挂着深潭冽水的凝珠,以及久久环绕的冷气,蛰伏在暗处,引着人向更深更远没有尽头的未知去处。
听到这话,他本能地浑身一凛,只觉得背后好像爬上了什么东西,惹得冷汗四处乱窜。
本来清亮的月光此时只照得前方一片惨白,树干、野草、路上的土砾,都像上了一层寒霜一般。
韫章,是杨蔚的字。
当江殷把那封密信交给他的时候,他就大概猜出发生了什么。也许是在嵫阳小县城为官久了,竟生出岁月静好之感,即便在平日里也能遇见一些诡异的奇案,不过那些作案的小民费劲巧思也终是用的一些雕虫小技,稍加分析就可以识破,苦于精妙计算的、长于越货杀人的作案者,多数已在大牢之中。而他却已然忘记,真正的暗涌仍充斥在江湖之上,就在一个个平淡的日子里。
那是对于他来说,最深的恐惧,当信一点点展开、一个个墨笔写成的字映入他的眼帘时,那埋藏于经年的恐惧慢慢的、一点点的,爬上了他全部的神识。
那些平常的字符,在他的眼中开始扭曲,开始化为一张张人脸与掷下的笏板,然后是······廷杖开始了,一声一声,槌棒砸在骨头上,只能听见二者相撞的声音,没有任何痛觉,周遭在血糊的视线里变得昏暗,宛如天边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
这是无数次午夜梦回的场景,无数次在老房子尽头看到黄昏的夕阳将光辉洒在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