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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群而不党
陈氏祠堂重开,最末,“大瑀左春坊大学士陈梓业之灵位”簇然如新。英王也不用内侍,自捻了香向梓业灵位三躬其身,恭敬举香奉在灵前。翰林含泪随在下手,家中人无不垂落泪。
奉香已毕,诸人再转回正厅。翰林屏退诸人,终于提了叔时之事。他含泪跪禀道:
“叔时其人,一介文人,耿介有余,运筹原不足取。当日为元辅事,圣人将其削籍归里。归乡后他一心主持乡学,所求唯‘继往圣绝学’而已。一点妄言臧否,不过书生意气,其与昨日所提之人素无私交,绝无结党乱政、遥执朝攻之心,求殿下明鉴!”
英王微笑握了折扇并不言语。翰林还道:
“微臣愿以性命担保,求殿下宽仁!叔时当日在朝,授职户部,于《会计录》微有寸功。如今已是白身,求殿下看在当日之情,宽宥了罢!”
英王仍不语。
翰林重重叩首,再向皇子恳切道:“梁溪儒林风起,妄言臧否,圣人心非善之,此事叔时难脱其咎。然如今气候已成,叔时身为梁溪士林之首,凡一举动,天下无不广而知之。此时若以论政将其治罪,则‘言路’何存,天子圣名何在!求殿下明鉴!”
翰林说罢头重又伏在地上。
英王仍不动,噙了笑望着下首好一阵。满头银发的老学究伏在地上略不敢一动。厅上半晌沉默,终于,翰林面前一暗,英王离席亲自扶起,含笑道:
“老太史想多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天下兴亡事,士大夫题中之旨。所谓儒生,若无一份担当,何谈‘儒生’二字。吾怎会责之。”
翰林诧住,一双老眼直对着英王,英王为翰林抚了衣摆,还微笑道:“昨日我倒听得有趣。他说的甚么?‘鹰犬也’?从前只听人这般说厂卫,孤倒是头次听人恁说闫惟中的。”说着笑起来。
翰林躬身大气不敢出一声。英王还道:“孤记着明日尚有一日公学,是否?”
“是。”翰林恭敬奏禀。
“孤倒也有篇不通之言,说来供群儒一笑。老太史能否就中安排?”
翰林连忙答应,英王又道:“仍在依庸堂,孤倒喜欢辜卿那副对子。”
陈翰林愈发惴惴,唯垂首称是而已。
堂上又一阵缄默,翰林忽闻一句低叹。
“宗室之事,孤已命人去查。先生当日之言,‘一人不正,祸及宗庙。’其言信也。总还是吾族管束不力。”说着重重叹一口气。
翰林又跪下了,“微臣代梁溪黔首谢殿下恩典!”
英王又命起来,终于离了陈家。
梁溪一时间奔走相告,儒林无人不知,连坊间都传得风生水起,第二日依庸堂人满为患、挥汗成雨。
至巳时,英王由陈翰林陪同缓步入堂,今日皇子一身牙白道袍,面目俊雅、气质清润,围观百姓只觉华光灿灿目不能视,周身雍雅衣香令人如痴如醉。堂内儒生亦瞧得心惊,天潢贵胄果真与众不同。叔时被特吩咐了坐在下首第一排,此时黑着一张脸。
英王立得台前,未曾开口,先挥毫写下两行大字:“君子和而不同,群而不党。”
书毕,英王自《子路》篇起,一番引经据典,历陈君子之处世,学养之深,连叔时都不免赞叹,底下儒生听得罕然,深深敬服。一番道理说完,英王负了手又道: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大儒先师以仁为己任,不羞执鞭。参论政事本是儒生本等,正如门外辜学究这副对子,‘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正是一片儒者仁心。”
“然俗语有云:‘对事不对人’。朝廷上下一心、事上使力,方得进益。若一味以好恶论人,此人吾爱之、彼人吾厌之;爱之则亲之、近之、鼓吹之,厌之则远之、唾之、难之,则朝堂不过一争强斗气之所矣。”
“赵宋之鉴不远,当日王临川变法,前后数次兴废。其新、旧党人交相攻讦,欲加之罪微辞百出,朝局一片混乱,终致国力衰微,而有靖康之变。如今为阁臣私德、个人好恶而起臧否之风,则与党争何异?于至圣先师之言亦远矣。”
叔时无言,垂了首脸上一阵红白,下面人更听得深深垂首不语。英王还道:
“且圣人为一个‘仁’字周游列国,无耻献策于诸侯。我朝自有密疏之制,凡军民臣子有意进言者皆可奏疏陈于宫门,自有内侍传递,不可谓言路不通也。诸位若有建言不妨直递宫门,何故辗转儒林之间。”英王说时似是随意,扫过叔时一眼,
“或许是这座下难保有未来宰辅在内,建言献于平章,倒好过献于君王。”
座下听得全白了脸色几乎就要跪,台上人却又揭过了,道:
“方才说笑了。江左风流,南直一省状元天下之半数,今日在座出一两位阁臣原不稀奇。鄙人班门弄斧,不过取抛砖引玉之意,所言是否,尚需诸位斧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