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怨嗔痴
签上平平无奇,只画着一支半折的竹节。
文迹渊将签挪了过来,方才光下斑驳,掉了个头才发现竹节之下,还不大不小地写着一个“平”字。
平,中吉。
指腹搓上签面的纹路,文迹渊其实没看太懂,问:“这什么意思?”
“看不明白?”柳静姝意外地看他一眼,微微带着审视,第一次正面见识了这位少爷的“不谙世事”。
垂着的手又扣了两下,同他解释道:“竹这个东西,寓意很广。但我既然出来摆摊,算的无外乎世人三种运道,姻缘是否美满、财运是否亨通,还有一种,便是常人所说的,功业。”
心怀理想者,皆渴望于理想之途建功立业。
圆筒里的签正如茂密的竹林,整整齐齐地竖立在那,无穷的所谓命定便如星辰的摆布,一翕一动都排布在其中了。
柳静姝抽回文迹渊手中的那支签,看也不看一眼,就精准地将它丢回了筒里。
然后一只手握紧了筒身,就像赌坊里那些十赌十赢的常胜者一样,满是自信地摇动了签筒。
文迹渊隐约在这“唰唰”的动静里,听到了天上的鸟叫声。他抬头,什么东西都没有,鸟早就南迁了。
下一秒,动静声停了。
他看见那支写着“平”的签又掉了出来,摇摆着撞了几下桌面,然后安安静静地,躺在了方才的位置。
文迹渊空白的脑子像是隐隐注入了一些理不清的东西。
随后,他听见柳静姝说:“我一直想不通文岱究竟为什么,所以我便时常在没什么事的时候算算。可无论我怎么算,都会掉出来这支签。”
“这支,代表着功业的签。”
“文迹渊,你爹,是有什么执而不得的东西吗?譬如……”
功业。
他的耳边轰然炸开一声,近二十年的记忆如潮水涌来。文迹渊以薄弱之姿迎上这巨大的浪,潮水一头接着一头将他吞噬。
他甚至不用费力拣选,一幕幕从前他根本不会细想的东西,早已争先恐后地排列在他眼前。
三四岁时刚有记忆,在早逝娘亲羸弱的怀里。
他听见男人在院里指着树咒骂:“他沈兆元凭什么?”
“江山是我们一道鞍前马后替萧家开的,贼寇是我们一道费尽心思除的,凭什么临了他升了兵部尚书,而我要去工部,当一个丢人现眼的工部尚书?”
“叫我一个提枪弄棍的移去修楼建桥,他萧玺真是老糊涂了!”
羸弱的女人害怕隔墙有耳,将这大不敬听去了,甚至顾不得还抱着孩子,连忙上去捂住了男人的嘴。
还是个说不清话的小少爷就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凌空摇晃了下。
堪堪稳住,耳边便是女人又急又怕的气声:“老爷,事已成定局,又何必再执着于此?再说……沈大哥不从来都……”
“你给我闭嘴!”
男人目眦欲裂地一拳砸上了树,好巧不巧,砸下来一个鸟窝,里头正呆着一窝嗷嗷待哺的雏鸟。
小少爷搂着女人的脖子,感觉自己又摇了摇。他害怕地搂紧了女人,一低头,就与那窝雏鸟对上了眼睛。
雏鸟叽叽喳喳地叫着,像是也在害怕。
可是这样的害怕太吵了,吵得男人心胸更加烦躁,一个抬脚,碾死了。
一片腥红。
小少爷将自己的脸埋进了女人的颈窝,再不敢看。
女人的手掌带着很淡很淡的温热,一下下安抚地拍在小少爷的脊背上。看上去镇定自若,可声音里的微颤却出卖了她。
她对上男人猩红的眼眸,只敢断断续续叫上一声:“老、老爷……”
男人拉着脸走过来,冷戾地看着她:“沈兆元从来都什么?”
女人小幅度地退后了一步,摇头不敢说话。
那年初上位的工部尚书便替她捋好头发,似是有几分爱怜:“夫人,沈兆元从来都是我们女儿失踪的罪魁祸首。”
女人想要辩驳,终是在他那满是狠意的眼神里,点了头。
于是她肩头那个闭着眼睛的小少爷,在记忆初开的年纪,便选择性地,记下了一件事——沈兆元从来都是姐姐失踪的凶手,文家与沈家难融水火。
女人太过孱弱,很快就因为那几年孕育时落下的病根去世了。
小少爷自此,只剩下他爹了。好在,他爹再没有这样狠戾过。他便也忘了三四岁的那一幕。
再稍大些时的年纪里,小少爷的脑子里只有一个笼统的印象:他爹好忙。
忙进忙出,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总之管不来他就对了。
他不爱在学堂里听那些老先生文绉绉念经似的教习功课,他爱玩爱闹,文岱的不管不顾,在某种程度上使他更加放纵。
小少爷便有些肆无忌惮,久而久之就会闹得冒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