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春意著人怜,山水有情多。
风雨渐歇的破晓,方袭予从甜水巷拿药后匆匆离去,雾气浸润了她乌黑的额发。
提起傅宗书之女的事,恐怕天底下少有如宫女小苔般不觉朝彻子恶毒,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无人真君子。她家姑娘虽看不惯傅家小姐的做派,哪怕心底恶意顶了天,总归也令对方避免了被强纳为妾。
官家仍未解除幽闭的口谕,看样子是将顺淑帝姬彻底忘了,但她私下里,待在大相国寺附近宅舍的时日却要更多。
王小石被通缉逃亡的这段时间里物是人非,金风细雨楼苏梦枕重病不能见人,白愁飞独揽大权,对他们“元派”来说日子还称得上安逸,她所担心的危机也未来临。
正因太安逸了,她不免心慌,总觉有大事要发生。
元十三限反倒还得时不时劝慰自己这蛇精病徒儿:莫要成日里疑神疑鬼,多吃多睡少折腾。
师父的想法,她倒是清楚认可。
无非是:我也想当侠者,我也想行侠道,我身手比人都好,但际遇比谁都差!想我行侠为侠,为何不在我入魔道之前拉我一把?如果能一朝得志,扬威天下,洗尽大半生宝剑锈蚀,沦为魔道就魔道吧!谁对我好,我就对他好;谁对我坏,我就对他更坏!至于谁对谁错,谁还理得!
杨无邪也曾问过,她对蔡京成见如此深,元十三限难道不会干涉管教吗?
苏梦枕却只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江湖。这对师徒,彼此有彼此的朋友、敌人,但却不妨碍双方间授业解惑情谊的纯粹、牢固。”
至于神通侯,蔡京当然想要用他,但方应看绝非其掌中之物。
无法看清、掌控对方的窘境之下,朝彻子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终于松动态度,决意彻底委身方应看。
无名无份,无媒苟合。
谁有能知她原本就是个冷心寡情,兼之六亲缘浅,宁叫我负天下人,也休叫天下人负我的主儿?
爱会让一切不合理的事变得合理,使人盲目、使人面目全非。
爱即罪祸根源。
而她亦不愿被人得寸进尺拿捏,为“爱”退让。
纵容感情滋生纠葛,也为得是以后修炼“伤心小箭”,能发挥出更大的威力。
文章憎命达,武功又何尝不是?
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她不曾有过激烈的感情。
特意养来对付方应看的情越浓,则意味着她的杀心越重。
同时,她还正修着一门忍辱神功。
忍辱神功是一种吃苦的功夫。世人喜欢吃甜怕苦,殊不知吃苦愈多,成就愈大,功夫愈厚。
她对方应看也非怀有强烈恨意,而是极为主观的“此人留不得”。
思想之诡谲,举动之迎合,任方小侯爷再心机深沉,也难参透神经病的脑回路。
但雷媚却了解她,也知期间自在门的小师妹又找她闹过几回,不乏言辞激愤:“那时抱朴道院一行,我曾问过侯爷,既要当那万世明灯怎还祈的是姻缘?他却说国之安泰,河晏海清是他要倾尽全力所实现的抱负,岂能寄托于求神拜佛?唯姻缘天赐,捉摸不定,非人力所能为也,倘若掺杂太多手段算计,又终称不得美满。”
“你何曾配得上他的这份情!”她说这话时,女冠放声狂笑,却偏生动不得这位神侯府与神通候府共同宠着的心肝宝贝,只好命人将其轰了出去。
——生于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人亦如此,朝彻子这片贫瘠又荒芜的土地只结苦果。
所以傻丫头,你是便那淮南啊,可你怎么就选择嫁与了你师兄呢?
思及此,雷媚真怕她把自己搭进去,幽幽叹道:“予姐,你在玩很危险的局。”她一面感慨,一面环视起这间由神通侯费尽心思翻修过的香闺金笼。
——檀木雕花婚床陈设着胭脂罗帐,虽奢华不显山露水的藏在屏风后,但仍以霸道的姿态占据着几乎大半个房间,摆设陈列亦与昔日不同……
青白釉瓷炉里点着四弃香,檐下雨打绿芭蕉。
竹帘半卷,愈发成熟慵懒的美人守在窗边煎药,对雷媚的担忧无动于衷。
别人吃得是快马加鞭运到京城的冰镇荔枝,而她却只有资格拿剥落的壳子制香,从未尝过鲜果何等清甜滋味。
方应看的手下,以彭尖为首的总背地里瞧不起朝彻子,但她本人一点儿不觉得作为女子,得不到男子的呵护、不被用心对待,就要被恶意奚落成人生失败的可怜虫。
确实,没人生来便应爱她、围着她打转,但她怎么就没资格,将那些个男子也统统不当回事?
为什么要设身处地为一个根本不爱她的人着想,去心疼、理解对方的苦衷难处,甚至忍让包容对方?就为了彰显自己未患“公主病”吗?
朝彻子不觉得这是善解人意。
她认为这才叫不自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