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两个人楼上楼下默默站了一会，每次来找林小鹿收件都是差不多的情形，他仰着头看她，偶尔也俯头去看大地上来往的人群。她俯头看他，看着看着又不自觉地抬起头看向远处的天空。今年的深圳与往年并没有什么不同，夏天幽长，天空很远，天湛蓝，云洁白。

“你回去吧，不是说双十一很忙吗？”她说。他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看了看，回她一句：“我回去了，反正你也要上班了。”她没再接话，他顿了顿，麻利地跳上电动三轮车，突突突地开出去了。

她回到办公室，被子枕头归位，收拢行军床。坐到办公桌前，想到白瞎了宝贵的午睡时间，心里不免有些失落。电脑只关了屏幕的电源，她按下屏幕的电源按扭。上午没完成的工作还在电脑桌面，她想到不出半个小时就会有同事找她，打她的办公电话或者私人电话，催她报表进度，有些恍惚。每周报，每月报，每年报，这样的报表，不过走个形式。可是，纵然是形式也是必须的，她知道。20年了，她在电子这个行业竞然干了这么久。她是如何坚持下来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今天几乎能看得到明天，明天几乎是透明可见的。为了工作，她曾经和同事吵得面红耳赤，为了推卸责任，同事曾指着她的鼻子骂，因为挨了老板的骂，顶头上司几次将文件丢到她的脸上。这20年，她没有实现内心真正想要的自由，她像个连轴转的机器，上班后的时间是老板的，下班后的时间是家庭的。她几次想辞职算了，她不相信辞职后她会在深圳饿死，可想到每月一万多元钱的房贷，想到还在上幼儿园的儿子，她又放弃了。

朋友们都劝她忍一忍，说打工哪有不受气的啊？除非自己做老板罗。转念一想又说，做老板也不一定不受气啊，这个社会，谁不是千疮百孔地活着呢。做老板的压力更大啊。她想了想，也确实是这样的呢。她想得简单了，只想着若是自己当老板的话，乐意就出去赚点钱，不乐意就拒绝接某个单，大不了就不赚这笔钱，如此而已。哪来的那么多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朋友说还是上班好，认真工作也是一天，不认真工作也是一天，反正到了出粮的日子就有工资领，不过是熬时间。林小鹿想到这个熬都觉得浑身难受。日子不是用来享受的吗？没有奔头的日子过得有啥意思？退一万步来说，上班有啥好的？不过是要么没自由要么没自尊。对于一个正常的社会人来说，自由和自尊，这两项不是最重要的吗？

是，大家都这样过。是，我们都是活在俗世之中。我们既要过世俗的生活，又要有高尚的精神追求。可是可是，林小鹿悲伤地想，如果连自由和自尊这两项都不能解决的话，谈其他的是否有点可笑呢？

最气人的还是丈夫的态度。婚前，他是如何希望她做一个全职太太的啊。他说她可以辞职，专心在家带孩子，她可以花钱去报个短期培训班，学茶艺也好学乐器也好，反正就是学一些真正喜欢的，修生养性的，不以营利为目的，能提高自身综合素质的课程。她当真信了他。他们结婚，生娃，买房，一气呵成，没有停顿。他感到有压力了，除了上班，他不再有多余的精力给这个家庭。不仅如此，他还对她想辞职的想法不置可否。她能理解他，当然啦，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没有半点积蓄，他如何能有安全感。在某种方面来说，男人女人都一样，都需要安全感。

新房装修的时候，她坚持将最长的一面墙做成了一排大书柜，黑色的金属框，拉手门框一体，从地面一直做到楼顶，很是壮观。这些年收藏的书都往里面塞，还有好些绘本没地方放。书柜前放一块颜色鲜明的地毯，一把折叠木梯可坐可爬，站到梯子上才能够到最高位置的书籍。她曾想象周末陪儿子安静地坐在地毯上阅读的情景。可如今，这一墙的书柜更像是家里毫无生命的装饰品，摸上去冰冷刺骨。她如何就将生活过到了这种程度？人到中年，连最起码的生存问题都没有解决一般。

这些书是她的少女情怀啊。少女情怀总是诗。她曾经有多么隐蔽的幸福啊。上学那会，她出生在一个好时代，享受着九年义务教育，没有升学的压力，父母也并不觉得课外书是无用之书，他们不限制她读任何书，只要她放学后照样帮着家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他们从不管她，他们从不担心她想法设法借到了读物会影响学习。在一段大好的时光里，洗碗、扫地、出门打猪草、放牛，她手里都拿着一本书。只有一种情况，父母会禁止她阅读，比如她看管的水牛偷吃了别人的稻谷或园里的菜，那就是闯了大祸，她会因此遭殃，母亲会对着她大喊大叫，还威胁着说要将她的书统统烧掉。母亲当然只是说说，可她还是害怕得要死。书多半是借同学的。巧的是，大部分的书都是借同一个同学的。那是个男同学。她没来由的特别害怕他。哪怕他只是安静地从她身旁走过，她都觉得是受到了威胁。怎么说呢？他有一双令人不敢直视的眼睛，眼珠子是灰褐色的，眼窝深陷，眼睫毛很长，这样想来，他长得并不丑，甚至可以称得上好看，可是他给她毛骨悚然的感觉，是的，她很怕他。她内心其实喜欢的是酷酷的男孩，可从他的眼睛里，她看到的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