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你开始过上了两地旅居的生活。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

每隔人间半年，你便回到天庭捣药应卯，再趁着嫦娥姐姐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下凡间。

当你在天庭辛勤工作的时候，你把小院交给了阿靡照料，事实证明，他真的很有料理家务的天赋，小院在他的打理下变得欣欣向荣。

八月，门前的木樨飘来迷离的香气，阿靡总会仔细将细如米粒的金黄花朵小心摘下，加上甜甜的蜂蜜静待时光的流逝，等到深秋残荷凋谢，他便去集市上买来莲藕和糯米，小火煨熟，再浇上漂金琉璃似的桂花酱，佐上半杯青梅酒，这便是你秋日里最甜蜜的一天。

而等到飘雪的寒冬，他也早就备好洒满糖霜的柿饼，那支他细细雕塑的红泥炉上，一壶浓茶在火炭的灼烧下吡啵作响，壶口冒出源源不绝的水雾，装点着雪芦的三分寒意。

啊，这就是人类的生活吗，真是惬意啊。

你裹在厚厚的锦被里，打量着窗外冬日的凛然风光。

作为替你打理门户的回报，你毫不吝惜地把一整箱黄金交给了阿靡（注明：这次是真的黄金）。

“如果家里有什么需要，就用箱子里的钱去买”

诶，怎么会用“家”这个字呢？你突然一阵恍惚。

你未启灵智时便被嫦娥姐姐带回了月宫，自那之后，你便在月宫日复一日地修炼捣药，若不是那时下到凡间，化作天竺公主为师徒四人的西行之路造劫，恐怕你还从未到过人间呢。

但是，虽然你在月宫度过了漫长的年月，你却从来没有一刻觉得，这里是你的家。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处境，在月宫里，你不过是个更得主人青睐的宠物罢了。

“过不了多久，嫦娥仙子便会厌烦这只呆蠢的兔子了吧”

“嘘，小声些，这兔妖近来愈发得用，嫦娥仙子极是喜欢她炼的焕颜丹呢”

“哼！我等天生仙胎，怎能比这出身凡尘的妖物低人一等呢”

“好姐姐，你且小声些，若细究起来，这嫦娥仙子，不也是……”

月桂下的粉衣宫娥指了指凡尘的方向，另一个白衣宫娥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讷讷停声。

一时间，没人注意到你的踪迹。

你在宫宇的门廊后抱紧了新采的仙草，却不防被仙草边缘嶙峋的羽叶划破手掌，血珠轻轻滑落，你却仿若无感。

只是自从那天之后，你便在嫦娥姐姐面前不动声色地越发殷勤，事事关心备至，宫娥们都说，这下子嫦娥仙子可是离不开玉兔了。

可你并不开心。

没人会在“家”里活得战战兢兢，仰人鼻息。

所以，在潜意识里，你竟是把这处小院当做家了吗。

“姐姐，这些黄金太多了，家里一年的嚼用，也不过十多两白银，这些黄金抵得上寻常人家几十年的花销了”

“姐姐？”

“姐姐！”

少年低沉稠丽的声音打断了你的沉思。

说实话，当你第一年回到天庭时，已经做好了回来时人去楼空的准备。但当你风尘仆仆地来到凡间，却发现院中的草木依旧，只是其间的少年长得越发高大，竟也和你差不多高了。

布衣的少年背对着你，拿着竹筒为院中的别有情致的花木细细浇水，直到你推门的声响打断了他的动作，他快速而警惕地转过头来。

“谁——姐姐！”

少年手中的竹筒噗通一声，掉落在铺着鹅卵石的地上。

“姐姐！你回来了！”

“阿靡好想姐姐！”

“是阿靡做错了什么？姐姐为何也像师傅那样离阿靡而去？”

“姐姐不要丢掉阿靡，阿靡会好好听话”

小道士涕泗横流地冲进你怀里，语意娇软地声声呜咽，控诉着你的无情无义与狠心抛弃，眼中的泪珠珠帘似地从脸颊上滑落。

“姐姐让阿靡做什么，阿靡都会去做！”

你僵硬地轻轻拍打着少年清瘦的脊背，环视着被阿靡打理得井井有条的院落，含糊不清地敷衍道。

“姐姐怎么会抛弃阿靡呢”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听了誓言似的话语，少年忽然泪中带笑地弯了眉眼，向你伸出手指。

“真的吗”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天空中的一行大雁整齐地列作人字，归返家乡，阿靡也终于等回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兔子姑娘。

“这次一定要留住她”

秋日的阳光照得面前的少年恍若白玉，你毫不在乎地勾起手指，回应了他的约定，人类嘛，能活一百年顶天咯，但妖魔可从不畏惧这样的誓言。

或许上天也想惩罚你的态度轻慢。

于是。

这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