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打死活该

她封了口，贴好邮票，把信揣在兜里出了宿舍门。站在学校书报亭的邮筒前，她的手在兜里捏了又捏，最终还是投了进去。

妈妈：

我是安安，十多年过去了，你是否记得这个名字？

你是否记得你跟爸爸那无休止的争吵？我记得。多少个夜晚，我躺下的时候我都很害怕，我不知道今夜能不能睡一个好觉，我害怕家里突然燃起战火。你们在客厅里的声音越来越大，我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我把头藏进被窝，希望这样可以把你们的声音压下来，可是再多的努力都徒劳无益。“离婚”“杀了你”“同归于尽”这些字眼充斥着我的耳朵。后来，家门“哐啷”一声，家里没了声音，我光着脚追了出去。我边跑边喊“爸——爸——妈——妈——”，可是没有人回应我。我甚至都来不及穿衣服，小小的身体穿着一条小内裤，光着脚丫在夜里跑。我的心脏跳得很厉害，我感觉它像要逃跑一样，它不想再待在我的肚子里担惊受怕。

再后来，我被送到了奶奶家。你陪我住了几天，我很开心，但是你不开心。我开心因为你在我身边，你不开心因为奶奶不待见我们俩。你越来越不开心。我开始隐隐不安，觉得你要离我而去，于是开始黏着你。你摸着我的头跟我说，安安，妈妈 不会走的，不会走的。我像只小狗一样趴在你怀里，闻着你身上好闻的味道，暗暗地觉得自己很可笑——妈妈怎么会丢下我呢！可是你最终还是下了决心，丢下了我。那天你让我去隔壁村姑姑家里玩。我玩了很短时间就回了奶奶家，可是你不在了。跟你一同消失的，还有你的行李。妈妈，你知道我跑到村头跟着交通车跑了多久么？我知道那辆车子上肯定没有你，但是我不愿意放弃，我一边跑一边想，你不是故意丢下我的对不对，你是走得太匆忙，把我落下了对不对？

回到家里，我开始生病、做噩梦。我梦见有人要杀我，但是没有人救我。我高烧了好几天，滴水未进，我迷迷糊糊听见村里的医生说我可能活不了了。我就想，太好了，让我 这样死了吧，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后来，奶奶说她养不了我，把我赶到了二伯家。每天早上很早我就要起来给他们倒尿盆，然后饿着肚子去上学。我头发长得很长，他们拿着剪刀在我头上胡剪一气，我去学校同学都笑话我，说我的头被鬼啃了，扯我头发。有年夏天，他们家的狗尾巴生病了，兽医给做了一个手术，他们就让我坐在狗窝里，不停地给狗扇扇子。那只狗偶尔抬头乜斜我一眼，嘲笑我还不如它。每年冬天我都得团煤球，一开始我用铲子铲，他们嫌我铲得不圆，让我用手团。寒冬腊月，上学前我得蹲在地上团煤球，手都冻成了馒头，根本攥不起来，上学拿笔写字的时候，把手上冻的口子撑破了，本子上都是血。妈妈，我就这样寄人篱下地过了一年又一年。都说母女连心，晚上我躲在被窝里哭的时候，你的心会疼么？

妈妈，怎么办，我每次一回头，看到的都是这样的事情。我笑不出来，我只有泪。

每年秋收，我都不能去上学，因为我得帮几个姑姑和伯伯家里收粮食。中午他们在屋里吃饭午休，让我在太阳底下不停地翻晒粮食，说是中午太阳好，粮食晒得快，我后背都一层一层地脱皮，一出汗钻心地疼。他们的孩子欺负我，泼我一身水，我泼回去的时候，伯伯从边上抽了一根青玉米杆，一折两截，狠狠抽我的后背，抽得都是血。我哭着去找爷爷，爷爷说：

打死活该！

妈妈，你为什么要把我扔在这里？

再后来，你来过一趟，我以为你要把我带走。可是你没有，你只是给爷爷奶奶叔伯他们下了跪，让他们拿我当条狗养着，给口饭吃就行。奶奶把你的行李扔的满院子都是，你哭着捡起了自己的东西，头也不回地再次离开，全然不顾我在你身后撕心裂肺地喊你。可是妈妈你知道么，我连条狗都不如啊！你的安安，你曾经捧在手心里的安安，坐在狗窝里给狗扇扇子啊！

冬天我痛恨下雪，只要下雪，我就得扫好多好多雪，我从凌晨三点就开始扫，一遍又一遍，因为他们说怕地上有雪走上去打滑。雪停了我得用小推车把雪都推出去，因为他们说雪化在院子里结冰打滑。那个时候，我感觉全世界的雪都下在了我的周围，我扫了又扫，扫不干净。就像我找了又找，找不到你。

妈妈，你知道我每个春节都是在哪里过的么？都是蹲在门外过的，我是一只看门的狗。村里张灯结彩到处都是大红的灯笼红对联，我是一只丧家犬。好多次过完午夜放完鞭炮，他们就关了门，甚至忘了有我这么一只狗还在门外。我冷到不行，我就跑一跑，开始挨家挨户看他们贴的对联，直到天亮......

妈妈，这些年来，每当我觉得我活不下去想见你一面的时候，你是否也在想我？

我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我只能按照记忆力姥姥姥爷的地址和名字邮寄出去。如果你能收到这封信，给我回个信吧。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曾经对我好过的人。如果姥姥姥爷早就搬家，你没有收到这封信，那就当我对着星星说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