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不让须眉。
任是执笔载史的史官,也言她是女英雄。
只如今这位大懿的女英雄,似已随着殿外斑驳的红墙,迟暮的夕阳,为人遗忘在浩瀚的建国传奇里。
坊间对她一生不曾婚配的原因津津乐道。
可这样的女杀神,忽一日醒悟了,入了道门,已有十年再出过华安殿。
容歌长身跪在珠帘前,上半身双臂伸展,匍匐在地:“纪芫之女纪九,拜见大长公主。”
顾胜男已经很老了,不甚清亮的眸子,看着珠帘前俯身叩拜的少女,等了几息,方才想起,她就是纪芫之女。
苍老的声音,慢慢地道:“是小九吧,起吧,让姑姑瞧瞧你。”
容歌这才站起身,走近几步,垂着目,仰起头。
昏暗的大殿,少女一身飘逸灵动地淡粉留仙裙,削肩杨柳细腰,鹅蛋脸庞,罥眉似蹙非蹙,极长的眼睫乖顺搭在眼睑,极美,极是惹怜。
顾胜男长长地叹了口气。
摇了摇头,眸底有些回思起往事的迷离,感慨道:“有七八分相似,只她是雍容贵气的远山眉,而非你这小家子气的罥烟眉。”
十六年了。
她早化了黄土,此后再未入过她梦,怕还在恨她吧。
她应恨她,更应梦中向她索命。
她便可再见她一面,问一问她,好好再瞧她一眼,可她从不入梦,只留她这样活着,一日复一日地等着她来索命。
容歌重生后,刻意跟一位擅长易容的采花贼,学了一身易容之术。
世间女子多是凭借脂粉为自己增添姿色,她却不同,她学易容,是为遮掩那张过于色盛的脸。
她微颤了一下长睫。
她的阿娘,到底生得如何模样?
曾经的华雍大国分崩离析后,成了五分天下,关于那些陈年过去,她前世寻遍了所有,却从未寻到过阿娘的任何一张画像。
顾胜男曾与她阿娘是极好的闺中密友,却厌极了她父王。
她认亲后,父王曾带她来见顾胜男。
苍老的妇人,似不再苍老了,拄着虎头拐只冷笑:“容修远,我瞧这孩子,并不是你的种,你生不出这样好看的孩子来。只可惜阿芫走了,不若让她亲口说来,这孩子是姓苏还是姓容可好?”
她那父王是个暴脾气,夺去她虎头拐,丢出了宫门,怒道:“姓苏莫说死了,他纵是不死,本王再杀他一次何妨!”
容歌是极确定自己是父王之女的,他们有如出一辙的暴脾气。
容歌沉了几息,请求道:“皇姑姑,您能告诉小九,怎么解开天命蛊吗?”
顾胜男前倾了身子,仔细端详着她眉目。
天命蛊……
那可是华雍的蛊,种此蛊者一生无泪无情,她怎会被种这蛊?
她沉了一会儿。
苍老的手掌按压在虎头杖上,略显吃力地站起身,对容歌招手:“小九啊,跟姑姑来。”
容歌便向她而去,跟在她身后。
天命蛊很是歹毒,老妖婆曾告诉过她,她若不听她话,她只需捏死蛊母,她便会尝到万蛊噬心,内腑化血水之痛。
前世的她,便因这蛊而死。
长长地廊道,阴暗无光,仅水精帘摇曳间,带着碰撞而出的细碎光线。
甬道尽头是两扇黑漆木门。
顾胜男向黑漆木门偏了一下头,示意她进去。
容歌立在门前,轻吸了一口气。
她仙潇功比之前世进益更大,又有天山雪莲的百毒不侵。顾胜男若因她父王害她,她逃出去,必要撺使老妖婆现在杀她。
容歌将手放在漆黑木门之上,莹白手掌微一用力,两扇木门“吱呀”一声向内而开。
四方道堂,正对门摆着泥塑三清雕像。
紫袍道人,头戴莲花道冠,负手长身立在三清雕像前。
香案铺着红绸布,端端摆放着香鼎。
香鼎内,三根香燃尽,最后一截香灰,自香柱跌落,坠在堆满的香灰之上,最后一缕香雾飘入上空,在空中消失殆尽。
他于三清泥塑前微微侧过头来。
玉白的侧脸几近透明,修眉如墨,狭目低垂,眼尾狭长,薄唇窄薄,唇线明晰,棱角分明。
单只一个侧脸,便可窥见他神态悲悯淡漠,一如端坐莲台,俯瞰世人,却从不入尘的神佛菩萨。
容歌周身血液凝固,如遇天敌,屏住了呼吸。
一时,时空交错。
她衮服冕旈,立在太和殿琉璃瓦上,大雪纷飞。午门处,乌泱泱地大军,被一人持剑摧枯拉朽般斩尽。
纷飞大雪自穹顶簌簌而落。
午门仅剩遍地尸骸。
那人身披黑裘,左手持剑,玉白菩萨面,沾染了迸溅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