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拙园海棠林
裴府地牢中,火光幽微,两人相对无言。
一个黑暗的地方原本最适合说出秘密,他们却不约而同地选择缄默,不让心声走漏。
方才大堂之上裴夫人连连诬陷,荆易留急于自证清白,霜露的种种行为又与秋姑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心中一团乱麻,失去了判断。待到冷静下来,他才细细想霜露有无可能是秋令闻这回事。
两人外貌迥异,个性也有所不同,更不用说霜露的内力低微,还不足秋姑娘的一成。然而她的确会几招她的功夫...秋姑娘只给他演示过秋山红叶,原来还会教旁人这许多么,一种叫妒意的东西在他胸中升腾。
还有,霜露能令海涯剑作声。原本若只有她有此能耐,便根本不必再猜她的身份了,但如今自己也能,若不是他二人都受了秋令闻气息的影响,那必然是裴家在剑上动了手脚。想来想去,还是后者更为可能,他心中又不免失望。
但荆易留依然怀疑霜露,早从濯水城救她之时他便一直有种熟悉之感了,她的率性与大胆有时会令人恍惚,最为巧合的是,她要去的地方恰在九十九牢周遭。江湖人原本不知九十九牢的所在,荆易留也是多年探寻秋令闻下落后,到最近才知她仍好好活着,身在凉原的群山之中。
早前与霜露一同出发时,信口而说的目的地也不过是幌子,他本就打算好要中途改道,谁知打听后得知那一带的山脚下有个小镇,因镇中有流水清澈,取名为清渠。他是胡说,但霜露要去的却正是此地。会有这么巧吗?即便她不是秋姑娘,也定然与秋姑娘有什么渊缘。
怀疑一旦生根,便会用繁枝茂叶遮住人的双眸,从此观铁证是作假,听陈词是狡辩,他仍会想着法子一再试探她。
霜露不知在想什么,环视着周遭,偶尔也会看他。或许是她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忍不住喊了他一声:“荆公子。”
荆易留这才回神,抬起头直视了她一眼,眼神仍因心中的疑虑而有些飘忽。
应声之后,他似乎又生出了几分胆量,于是开口问她:“姑娘可在邺庐修习了很久?”。
“约有四年。”她坦然道,暗中却在腹诽他问得拙劣。
“你可曾去过拙园?”
“去过啊,”她眨了眨眼睛,仿佛觉得他多此一问,“在邺庐修习自然去过拙园。”
“也是。那姑娘最喜欢拙园的什么?”
“拙园...”她托起下巴思考,“我只记得中心湖水透澈,东南角的竹林甚是幽静...还有湖边那座凉亭也十分惬意。”明明问了最喜欢的,她却一一派数了园中的景色。
唯独落了一处,一处很重要的地方。
“姑娘对亭旁的海棠林可有印象?”
“海棠林?对对,灿如云霞海棠花,我有印象。”霜露顿时回忆起来,展颜一笑。
“那你可喜欢海棠?”荆易留眼中忽地燃起微微的期待。
“嗯...海棠花,”她的肩膀又垮了下来,“不太喜欢,所以刚刚也忘了。”
“海棠花坚韧耐寒,花意却为相思苦恋,”她一脸正经地抿嘴,语气却有些无奈,“生而有灵,奈何人牵强附会。但怎么办,我可不喜欢相思苦恋,并不是真的讨厌它。”
“是吗。”荆易留听得她一番话,心渐渐沉到底下,浮上来一丝酸涩。苦恋,不知他这样又算作什么。
“荆公子喜欢园中的海棠吗?”霜露好像后知后觉,反问了一句。
他闻言垂下头来:“我到邺庐时尚未入夏,海棠花开得正好,甚是惹人喜爱。”
也不说喜欢也不说讨厌,真会含糊其词,霜露瞧了他一眼,也问:“那荆公子可有印象深刻之事?”
“有的,我记得那年的新秋大典很是精彩。”
“新秋?那会儿你不是已经...?”
“我已经?怎么了。”荆易留忽然紧盯着她。
“我说,那会儿不是已经临近月试了么,”霜露摊开手道,“荆公子竟然会跑去看大典,我还以为你是个用功之人呢。”
荆易留听罢未再回答,只是摇头礼貌一笑,眼神也落在别处了。
“荆公子,那场新秋大典上,你可记得有人献上剑舞,借红绸升空,倒挂刺剑?”
她无心出言,但话一说完,两人俱是一愣。
“倒是忘了问荆公子到邺庐是哪年,我印象中,郁彤师姐舞剑那年的大典最是好看,故而有此一问。”
“原来如此,可惜我这记性...记不大清了,抱歉,霜露姑娘。”
他提起嘴角又放下,掩过了面色中一瞬的不自然。
霜露姑娘之前想说什么?莫非想说他只在邺庐待过两月,夏末时已然离去,根本看不到新秋大典?那之后呢,想用大典中的表演内容引他露出马脚?他自始至终未提及进入邺庐的年份,她却知道是郁彤献舞的那年。又是巧合,还是他过于敏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