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我少年时的长安其实并不算繁华。秦末群雄逐鹿、烽烟四起,至我大父建国之时,民生凋敝,百姓贫弱,便是经过了数十年的休养生息,至我父登基时,也不过是勉强缓过了一口气而已。
可不管怎么说,相比起代国,长安的确可以是大母口中的“仙境”,长安城外虽然仍有荒废的田土,长安城内至少熙熙攘攘。这座城池建于渭水之南,夯土为墙,共有城门十二,城内说是有九街八陌百余闾里。我住进了城南的未央宫中,这是高皇帝时修的宫殿,地处龙首原之上,长安人俗称之为“西宫”,以别于地处长安东南的“长乐宫”。
未央宫周回二十八里,前殿东西五十丈,高三十五丈,又有殿阁三十二,极尽庄严恢弘。虽然那时还没有后来金铺玉户、青琐丹墀的奢华,却也足够让当时只有十几岁的我大为赞叹[1]。
据说当年高皇帝曾感念民生艰苦,不愿营建宫室,只将秦时的兴乐宫改为了长乐宫作为天子居所。然而丞相萧何却说:“天子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2]。高祖认为萧相的话有理,遂命人修起了未央宫。
我来到未央宫的时候,主持修建该宫的萧相已作古多年。我欣赏萧相,倒也不是因为他有多少利国利民的功绩,纯粹是因为他那句话说到了我的心里。不知怎的,我与我那崇尚简朴的父亲性格迥异,自小便是喜爱奢华的性情,在我看来,既然我父做了皇帝,那自然该住天底下最豪奢的宫室,享绫罗珍馐之供。若不如此,那这至高主宰当起来也没有意思。
长安是一等一的享乐之所——至少在当时的我看来,这里已然汇集了足够多的新奇事物。初到长安时,偶尔我会想起我那位早夭的弟弟。可怜他无缘得见长安的好风景。可是在更多的时候,我将他抛在了脑后。我总会结识新的人。而在我最初到长安的那些年,陪伴我玩乐的那个人是我的王叔,淮南王长。
他是我大父的第七子,我父亲当时唯一尚活在世上的异母弟弟。
我父亲格外优待他,可朝臣们却不喜欢他,总说淮南王不守礼法、跋扈轻狂。
但所谓轻狂、悖逆,在彼时还是孩子的我看来并不算什么大的毛病,我认为王叔,性情豪爽、慷慨大方。王叔每每来到长安,总会为我带来各式各样的礼物,他还亲自领着我四处游玩,教我骑马、驾车。
从边塞重金购来的胡马高大健壮有如一块磐石,少年时的我在骏马面前竟畏葸不敢上前。王叔便哈哈大笑,当着我的面如鹞鹰一般利落的翻身上马,继而扬鞭疾驰,滚滚尘烟之中,他耀眼如晨时旭日。
阿母却并不喜欢淮南王,说我成日里跟在他的身后,迟早也会惹来祸患。我不以为然,“王叔乃天子手足,我为君王长女,除非上苍降祸,否则长安城里谁能奈何得了我们呢?”
“慎言。”母亲面目肃然:“正因你是君王长女,则更因恭谦谨慎,否则何以为天下女子表率?再者说来,今时不同往日,你父亲过去是代王,偏宠子女、纵容兄弟倒也无妨,眼下他做了皇帝,肩负山河社稷,岂可因情徇私?我让你读《老子》,你可知天地不仁、圣人不仁的道理?”
母亲出身贫寒,却也略通文墨,只因父亲喜爱黄老之学,她便手不释卷的研读道家典籍,即便后来害了眼疾,也要命人在她耳边为她口述学问——她有这份毅力和决心不够,还总要求我与阿启和她一样刻苦。阿启到还好,尚能忍受她喋喋不休的劝学,我则是一听到《老子》、《黄帝内经》之类的书便头昏眼花。
她说的什么仁啊、不仁的,我全没听懂,只敷衍的应道:“喏喏喏。”而后趁着新出世的小弟哭泣的机会,转身就从椒房殿溜了出去。
我与王叔走得最近的那段时日,恰逢母亲生产后不久,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弟占用了她太多的时间与精力,她没有空闲来约束我。我时常假意答应她从此以后安安分分。实则一转头,还是会跑出未央宫去到王叔的淮南邸。
母亲眼盲却心思敏锐,我阳奉阴违的次数多了,她也觉察到了我的破绽,便直接命身边的詹士出面,将我拘在了椒房殿内,日日听人诵读黄老典籍。
这样一来,反倒越发叫我难以服气,索性直接找到母亲:“淮南骄纵,骄不过齐王;淮南凶恶,恶不过吴王。母亲何苦独独针对他一人?”
母亲用无神的眼睛“看”着我,意味深长的同我说:“淮南王乃高皇后之养子。”
我茫然眨眼。
我当然知道王叔幼年时是养在吕氏身边。王叔很早就告诉过我,他生母出身卑贱且早逝,高皇帝怜悯他,于是令吕后亲自照抚。
高皇后吕氏在许多人眼里是个可怕的女人,她是我大父的结发妻子,为其育有一子一女,女儿是嫁给了宣平侯张敖的鲁元公主,儿子是后来的孝盈皇帝。盈帝是我的伯父,我本不该妄议他,可就我所得到的消息来看,他实在是一个再荏弱无能不过的男人。他继位之后,朝政大事便落到了太后吕氏的手中。后来盈帝早死,吕后又接连扶持了盈帝的两个皇子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