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帛(三)
桌下,微微捏紧,垂着眼,不敢抬头,让禅海看到眸中无法克制的情绪。
“你应当知道,正如沈璧所言,主上在背叛兄弟、屠灭武林世家后,被皇帝逼上绝路,服毒坠崖。”他道。
她点点头。
这是妇孺皆知的事实,毕竟那是在千军万马的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事。
“但你不知道的是,这也是主上设计好的,最后一步。”禅海的声音苍老而干哑,如果有可能,他不太愿意回忆那一幕,但如今他却用这样单调的口吻将它们说了出来,“主上想要还世道清平。他犯下那么多杀业,只是为了斩断武林的气数。他联络当时还是太子的先帝,一明一暗,一朝一野,壮大朝廷的势力,把割据各方的武林豪强尽数剪灭。他也清楚地知道,他自己,就是武林的脊梁。”
所以沈璧曾说的话,也不尽是对的。至少他就一直以为,宿凤梧不过是被闵帝兔死狗烹而已。
秦姜一时怔忪。她直觉从入了酒楼,到现在,听了这么多旧事,早已过了晌午,可觑着窗外日头才发现,才不过半个多时辰。
桌上酒食尚且温热。不一会儿,小二又来扣门,盛来了最后一道菜食——没有紫草的紫草罗汉笋汤。
她觉得有些气闷,便站起身,亲自去打开门,将笑容满面的小二迎了进来,又接过了对方手里的白玉一样的鲜汤。
酒菜上齐了。
秦姜把汤放在了离老和尚稍近的地方,又木木地坐了下来,终是问道:“为何与我说这些?”
禅海微微笑了笑,宽大的僧袍动了动,似乎是将佛珠放下了,道:“因为我与主上打了个赌。”
她猛然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是个好姑娘,也有大的造化。”他用一种平和的目光审视着她,而后道:“老僧入释道已四十年,对红尘儿女之事并不了解,难以理解主上的心思。但他所中意的,想来定不会差。”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她生硬地接话。
禅海道:“你很聪明,一定能明白。同样,你也应当明白,我当年在窥得九霄奥秘时,是有多么震惊和欣喜。”
“原本我想告知主上,但后来我忍了下来,这便是我第二件欺瞒他的事。”
他方才说过只隐瞒了一件事,如今说起第二件,却没有丝毫羞愧,回忆起来,反倒有种与有荣焉地自豪,“人皆有私欲,我自然不例外。只是从前,对他的尊崇和畏惧占据了上风,我不敢心生欲念;而如今,借着这个秘密,我便能实现那个欲念。”
此刻,他没有了高僧无欲无求的淡泊,也褪下了几十年的面具伪装,毫不保留地在秦姜面前展露了他的野心。
但这一次,秦姜没有被动地去听,却开了口:“你的欲念,便是拥他登基。”
禅海稍感意外,但很快欣慰点头,“不错。”
所以,人和人有什么分别呢?
那么多人盼他为帝,为何独他不能?他和旁人的区别,不过是他们宣之于口,而他选择了隐瞒。
“我期盼他登基,并不是想借他的权势水涨船高,只是想看他立于高处。他生来就该立在高处。”但禅海依旧孤傲地将他和世人隔开,小心地划分出二者的界限,道:“我敬他、畏他、尊他为王,坐于龙椅上的那个,不过是一截朽木罢了,他何能比得了主上?”
秦姜冷笑,“说到底,还是为了满足你的私心。”
禅海被她的话有些激怒,从踏入雅座后,他第一次露出了失态的怒意,驳道:“只要他坐上那个位子,品尝到坐拥天下的权势的滋味,他就会知道,我向他奉上的礼物是多么好!”
他甚至不要任何嘉奖,哪怕因此而死去,那么九泉之下,他也会含笑瞑目!
她摇摇头,心绪波动起伏,喃喃:“你也是个疯子。”
禅海收回了怒意,却又微笑起来,戴回了那个得道高僧的面具,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难以接受的质疑和震惊。
“所以,你们打的赌是什么?”良久,她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话声有意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不相信人能死而复生,你在说谎。”
老和尚看着她的眼神,有了些怜悯。他原原本本将那日和苏吴的赌约告知:“时隔六十年,他依旧不愿为帝,分明我在朝中早已备好一切,只待他与我一道回朝。因此我们打了个赌,赌你愿不愿跟他走。若我将一切事实和盘托出,他的杀孽、他的重生、他即将为帝的命运,若你因此惧怕而远离他,他便跟我回去。”
“若我不离开呢?”秦姜冷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