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帛(五)
清了,那便是他的主上——那个只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改变之大令他痛心疾首的——宿凤梧。
他们身边还有些人,都是一道从京城跟过来的,有满头白玉珠簪、却悄咪咪在其中偷插了一支翡翠点梅错金钗的吕椒娘,差一点被收入后宫的双雁姑娘,和面色尚有些发白、刚受过伤的少年偃师渡。
“说好了,一点是我家,二点是青州,三点是通州,四点是善县,五六点是空掷,得再掷一回!”明艳貌美的世子夫人一手叉着腰,一只修鞋蹬在石凳上,繁复妆髻的脑袋凑在几人当中叫道。
原来他们在掷骰子。
骰子在双雁手里。她捧着盅摇了半天,最后落定在桌上,半晌没有打开盅盖。
秦姜便催促她:“快揭开看看是几!”
他们正到了关键处,每个人都聚精会神地盯着骰盅,竟没发现他已经醒了。
禅海回想起之前的事来。
他上了年岁,药性大了,脑袋不住地发疼发晕,只得扶着门框,见那处洋溢着轻松快活的气氛,心中不由得浮现出了一个念头。
——大势已去。
院中的一株金红双姝的牡丹,他记得赤金那朵才结了个花苞,此刻再看,它早已盛放枯萎,别处的花蕾又绽了出来。
还是院外侍立的小僮发现了他,忙过来搀扶着,道:“高僧醒了!”
秦姜等人忙转回头,禅海发现,他们面上各异,有怜悯的、有厌恶的、有惋惜的,却都不是很意外。
吕椒娘甚至招呼了一声:“高僧既然醒了,可要加个五点?咱们或可去你的家乡逛逛!”
“那岂不是便宜他了!”双雁明晃晃的一脸厌恶,第一个反对,“他差一点就把咱们公主拐走,你可别好了伤疤忘了疼!”
唯有苏吴并未回头,只继续他们未完的动作——揭开盅盖。
里头躺着四点向上的一颗方正圆润的骰子。
秦姜扭头看了一眼,“善县!”
虽然不是想要的家乡通州,但这个结果似乎也还行,比青州好——她可不想去串老狐狸赵元朗的门。
禅海默不作声地上前两步,却在离几人十步之遥时停了下来,垂着光秃秃的脑袋,“……主上。”
很难想象,一个耄耋老人,话语中竟还能有羞愧的情绪。
但禅海此刻真的很羞愧。
严格说起来,并不是因为他做了第三件欺瞒主上的坏事,而是坏事未遂,不得不面对即将到来的主上的怒火时,那种羞愧。
“你痴傻了半个月。”苏吴这才开口,淡淡道:“今日醒来,可好好想想,自己做过的错事。”
他身边的秦姜却不耐烦听他们闲聊,开始和两位姑娘说起今后的盘算来。
“既然是善县,那我们仍回谢家老宅,此一去兴许要多住些时日,金银细软得充裕些,我想着不如把那间悬壶馆重新盘下来,开个药铺,生计却也不愁。”
“您是圣上亲封的公主,食邑几百里,还在乎药铺子那点营生?”双雁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十分介意,“再说,您从此是皇亲贵胄的身份,像个僮仆一样在药铺里打杂,太有失体统了!”
吕椒娘不得不捂住她的嘴,“你小声些!她这公主还没封下来呢!再说了,你我心知肚明,这是个假的……还不知哪一日陛下一个不乐意,就又褫夺了呢!还是趁早离开为妙。”
三个姑娘一台戏,闹闹哄哄地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旁边坐着安分至极的偃师渡,似乎感觉不到伤口的痛意,只是专注地看着双雁。
每过一会儿,少女都会回过头,看一眼他,确保他没出什么幺蛾子。落在偃师渡浑噩的心中,就是她非常关心自己的意思了。
于是他突然不知哪个孔窍通了,想起了曾有一日,坐于墙头,不小心望见了某处的廊檐下,相拥在一处的秦姜和苏吴二人。
他看着双雁,忽然也很想这么对她。但是石桌边太挤了。
于是他懵懵懂懂地,伸出了他从前只会捣鼓机关的一只手,“悄悄”地握住了她的手。
柔软、温暖,和惯常摆弄的木头、石头、铜铁截然不同,但偃师渡很喜欢。
双雁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悄悄”的动作;同样盯着看的,还有秦姜和吕椒娘的两双眼睛。
她突然脸色涨红,抽出来敲了他一个暴栗,结结巴巴道:“你到底、到底脑瓜里在想……些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