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炎热的感觉常常会将夏天拉长,仿佛时间会在汗珠一滴一滴落下时变慢。都说秋田的冬季有深深的积雪和不停止的寒风,让人误以为春天再也不会来了。可看似短暂的夏日同样难熬,每到此时,三重子常会回忆起幼时在没有冷气的佛堂,庙里无风静悄悄,她便从清晨坐到日落。
也许平时懒散的做派对大多数人来说是一种假象,其实每日清晨六点前后不超过一刻,她一定会醒来洗漱,接着是在屋内坐禅,两柱香后起身扫屋,最后念完一遍心经,三重子的一天才算真的开始。
一之仓夫妇同她朝夕相处了几个月,仍然时不时发出感慨,有这种毅力的话还有什么做不到的。不过儿子却解释说,对堂姐而言这并不需要动用到毅力这么高级的东西,就像人活着要吃饭喝水一样。
曾经也在往生院生活的一之仓聪自然问过为什么,毕竟作为寻常人家的寻常小孩,莫说晨间坐禅,让他早起去训练都不见得容易。
彼时不满七岁的三重子留着乖巧的蘑菇头,手里抓着从小厨房顺来的还没送到佛堂的贡品红豆包,一掰为二,分给了堂弟吃。
俩人坐在寺庙后门的台阶上,吃得津津有味。
然后她就说了一堆他根本听不懂的话,什么与自性中万法皆见,什么即身成佛,配上她浓重的秋田口音,一之仓云里雾里,和听那群僧人讲经一样。
发现堂弟应该是被自己绕晕了,三重子停下来改口道:“爸爸说坐禅是和佛祖打招呼,让他在你做错事的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来一之仓逐渐明白,堂姐之所以会在佛堂睡觉、偷吃贡品、随手把念珠挂在毛巾架上,总是一副百无禁忌的样子,原来这才是理由。
可是光源住持,你真的没有用错教义吗?
他对自己的叔叔很是怀疑。
这年的暑期集训,堂本监督不知搞通了什么门路,也许是他的老同学,又或是篮球队的OB,总而言之,是跟埼玉工业大学搭上了线。
大半夜把集训名单里的二十来个队员拖上了大巴车,要带他们去和大学生练练手。
平时走读的一之仓假期开始到现在一直暂住在412,也就是深津他们寝室。这日凌晨三点的时候,闹钟把房里四个人都叫醒,那是木村队长买来的,杀伤力完全足够穿透三间寝室。
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从不使用。
先换好衣服的松本打开了寝室门,看到走廊里站了几个同样一脸困意、半梦半醒的人,彼此互相点了点头,摇摇晃晃地打招呼。
河田前天请了假回家,白天刚回校,训练了大半天还没怎么休息就又被迫起床了。他顶着个黑眼圈打了个呵欠,嘴张大的样子感觉可以吞掉旁边队友的头。
起初听说要远征时大家还挺兴奋,因为偷听到堂本打电话的三年生只听到了东京就溜回了体育馆,等到监督把通知在部室公告栏上贴出来的时候,木村带头把传话的队友打了一顿。 “埼玉充其量就是首都圈!甚至不是神奈川,”木村大力勒住对方的脖子,“大不了去千叶冲个浪也行啊!”
只不过这话让一个从小就在越前海岸线上来去的福井人来说,可能没什么说服力。
这边山王篮球队的连夜驱车,花费十来个小时跨过小半个本州岛的距离,终于来到了琦工大的训练场。
那头三重子那辆保时捷356的车主提了一嘴,东京最近有古董车展,当场还有一辆品相不错的停产车会被拍卖,他正好能帮忙搞到入场券,于是隔天她就登上了前往东京的电车。
说她没交代吧,她甚至先回了趟家。
说她有交代吧,她拿了爸爸的支票簿就跑路了。
等光源发现书库里那个放满经书的竹箱有被打开过的痕迹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女儿那难得一见的微笑原来是别有用意。可是比起让三重子花光了私房钱,绝对是被妻子知道这笔钱的存在的下场更凄惨。
他只好把眼泪咽回肚子里,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作为西宫家的食物链底层一号和二号,这父女俩没有财富自由,西宫女士掌握着全家上下的财政大权,基本等同于生杀大权。
至于光源这些年偷偷摸摸攒下的钱,里面有一部分来自结婚前卖掉的一辆雅马哈,但基本上也都被拿去当倒卖字画的本金了,能挣到钱全是靠女儿的一双慧眼,所以真要论起来,三重子可能更有资格动这笔钱。
平成年初,东北新干线延长线还没通到秋田县,前往东京的路漫长得像看不到尽头,三重子倚着车窗睡过去三次,醒来时发现前后座位都换了乘客,而自己还在路上,便摸出背包里装着的饭团,望着窗外慢慢地吃起来。
为了修好那辆车,她和叔叔两个人已经帮忙从外地淘了两辆报废保时捷回来,勉强拆出了能用的部分,365系列停产的时间毕竟不算太长,这算是比较顺利的了,即便实在找不到原装的,类似的部件还能从其他系列里找到替代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