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蛊
舜华回到惊鸿殿已精疲力尽。殿中无人,她如往日般独自更衣洗漱,埋头在铜盆里。这纷杂世界,似乎只有这小方水底是静谧的,让她能栖身片刻安宁。
可今晚的水中却交替浮现着清隽无情的舜慬,狞笑逼近的燕王,血光闪动的剑刃,还有将她那样绑在床围却扬长而去的严铮。
那般羞辱,不如将她凌迟也罢!
大股气泡涌出,她陡然睁开眼呛了水,气道刺痛忍不住猛咳。力竭打翻铜盆,凉水汪得到处都是,她跌坐在地,湿尽衣衫鬓发,狼狈不堪。
这半月来,她像一直魇在噩梦里,在梦中窒息,恍如此刻。
她从满地的水渍里硬撑起来,将衣襟里的匕首,孤注一掷藏到枕下。
外头的秦白岚听闻异响,敲门进来。自那夜之后,惊鸿殿的仆从侍女皆被严令无召不得进殿,只有她除外。一进门,便见舜华又如风中落叶一般,瑟瑟团缩在床下。
秦白岚叹了口气,将门掩紧过来帮她。舜华见到她,方才找回些体力,攥着她的衣带怕唯一可以依赖的人会忽然消失,“白岚帮我点灯。”
橙红色光晕渐次亮起,舜华终于放缓了呼吸,握得发白的指节也慢慢松开,神疲力倦地卧进松软被褥间。
须秦白岚合衣躺在外侧护着,她才能稍稍忘却被推到悬崖制高点的羞耻,骗自己一切只不过是个梦。
“娘娘,睡觉是要闭眼的。”
舜华微微侧过头,望进这双淡泊的琥珀色眼眸,“竟不知白岚会功夫。”
秦白岚浅笑,悄悄流露一丝骄傲之色,这是舜华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情绪,“娘娘知道南越吗?知道那儿的守将吗?”
大虞东南方位有一支世代袭扰的外敌——百越国,由于边境相接、连年战乱,百越境内交战区便分裂出一支部族归顺大虞,称为南越,成为两国之间的缓冲,继而渐渐承担起守卫东南国门、抵御百越侵扰的重任。
她脑中灵光乍现,过去的许多疑问都忽然明朗了,“白岚是南越郡主?”
“南越这一代守将是我哥哥秦春山,我的功夫,是和他一起跟师傅学的。我们南越的路数和中原不同,所以比试起来往往出奇制胜。可惜我学得不多,不能和哥哥相提并论。”白岚枕着手,眼中闪闪发亮,原来说起家乡故人时,她也有寻常人的喜怒哀乐。
郡王是大虞加封给南越部族头领的尊荣,更赐以汉家秦姓以示归化,代价则是,每一代郡王都须向祜都交纳一位直系质子。
“你入宫多久了?”
“我入宫时,太子还是甯王。那时哥哥还没有子女,于是我自荐入京。哥哥曾与甯王相交,觉得他可以托付,便向朝廷提了要求,送我到东宫去甯王身边。甯王殿下果然正人君子,体量我年纪尚小,没有纳我为妾,而是将我放在先太子妃身边做了女官,我才有今日。”
“我久闻甯王风度,今日一见的确与众不同。”舜华默默赞叹,只可惜他远赴东洛,身边多少能人志士都牵连埋没。更可惜了大哥哥,怪只怪他时运不济,今日转投燕王,却又弄巧成拙、飞来横祸。
秦白岚笑了笑,“你错过了。遥想甯王还是太子时,雄才伟略岂是今日的闲散道人可以比拟的。只是造化弄人……”
“甯王既然备受赞誉,为何会突然被废?”
秦白岚难得打开话匣子,只为了安慰舜华,叫她入夜后少胡思乱想,但听她问起这事,便立刻收声住嘴,又恢复了往日冷淡的模样。
沉默良久,才听到秦白岚清如水的嗓音继续娓娓道来,“当时甯王出京办差,司天鉴奏报天子,先皇后赵氏行巫蛊事,在寝宫中藏有诅咒木偶。天子大怒,当即叫戍卫禁军去毓秀宫将赵皇后押来御审。”
“甯王的嫡长子,也就是大宴上提到的阿时,已是舞夕少年,听闻祖母蒙冤,竟冲冠而怒,私自调用东宫十率府兵马,与天子禁军对峙。阿时子盗父兵,同天子戍卫兵戎相见,犯了天下之大不韪,这便是罪加一等,不论赵皇后是否无辜,甯王都难逃自身罪责了。”
“可就在此时,毓秀宫突然走水,一时间火光冲天,赵皇后与阿时都被困其中,甯王的原配王妃见宫人怯于救火,竟自己冲进大火去救阿时……待甯王从太阿赶回宫中,毓秀宫早已化为焦土。所有人证、物证皆付之一炬,甯王从此无清白名节可证,不出一年,就因连篇累牍的细碎罪名被废出东宫。”
甯王不仅枉受连累、输了太子位,更埋葬了母亲、妻儿三条人命,怪不得他这样悲怆哀伤。
舜华兀自心惊肉跳,权力博弈何其惨烈,天子冠冕上闪耀的每一道光芒何尝不是映着血色。
可身处权力的中心,谁又不是站在悬崖的边上?她放任眼神空洞失焦,陷入纷乱的思绪中。
“睡吧,今天已经结束了。”秦白岚在她肩头轻拍,像南越的母亲们哄孩子入睡那样,温柔极了。
可是今天远远没有结束,殿外任何一点点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