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昏眩的眼眸缓了缓神,倒映出一座石板九曲栏桥的残影。
虽昏沉欲呕,但她好歹尚有一丝清明,知道这座九曲桥对面通向外院,她万万走不得。
风过树梢,枝叶哗啦作响。嗡鸣直入脑海,沈之湄魂不守舍,一时分不清这声响里是否夹杂了那丫鬟驱来的脚步声,她不敢大意,因她不知道那丫鬟有无帮手,幕后之人有无后招,她狼狈模样也不便显于人前,现下最好找一处清净地,待药效散去,梳理收拾一番后回沁芜院,回了沁芜院,她才算暂脱危局。
沈之湄抬目远眺,仔细逡视一遭,大不容易地抓住山石花木遮掩中的一线红墙,她暗暗生喜,忙不迭抄路而去。
***
畹芙居。
程平挥退伯府下人,由他跟程宁侍候程晋安更衣。
先时,南安伯陈预求程晋安为一副寿山松涛图题字,以贺母亲六十寿辰,程晋安未推辞,略一沉吟,便提笔挥毫一蹴书就,他笔还没搁下,陈预已急不可耐凑近称赞连连,激荡之下不留心将砚台蹭翻,程晋安衣摆不免溅上墨渍。
好一番赔礼致歉,程晋安点了畹芙居更衣休憩。
程平轻手除下脏污的衣袍,低声抱怨道:“南安伯好歹在朝堂上站了十多年,怎还这般莽撞。”
程宁面无表情地平声叙述:“赵五来报,南安伯近来与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的人往来甚密,并送出数件古玩珍宝,目的不明。”
“还能是什么,不为谋官便为求财。”程平替程晋安换上件石青色细葛布直裰,唏嘘道,“南安伯一爵因军功获封,历任承爵人俱效职军伍,已故老伯爷更是悍勇忠贞,官至禁卫指挥使。可南安伯府近年却露出败落之相,陈预在鸿胪寺蹉跎数年不得升迁,外头田庄店铺等产业一再转卖,也就仰仗老伯爷的情面,还能在功勋权贵间有一席之地。”
“子不类父罢了。”程晋安淡淡评了句,又吩咐程宁,“让赵五留意。”
程宁恭身,惜字如金:“是。”
程平望了一眼窗外天色,问道:“离开宴还有一会儿,大人可要在此处歇息?”
程晋安笑道:“难得清净,去湖边赏会儿景罢。”
今日所来宾客以程晋安最是位高权重,凡他所在之地,必被众宾围拢,难免夺去主家风头。他此次亲来,一为安抚众贵勋,一为告诫众老臣。
先太子病逝,致使储君之位空悬,大皇子自认居长,生母娴妃又出自济宁侯府,便藉由济宁侯联络京中欲挣从龙之功的贵戚朝臣,联名上书请立大皇子为太子,先帝未允转立四皇子即当今,大皇子及其僚属愤恨不甘,于先帝弥留之际集结人马闯入皇城,意图逼宫,却因程晋安与当今早有防备而事败。
今上登基后,清算叛乱,涉事勋贵近十家,一一从严从重处罚,重者满门斩首,轻者流放夺爵,被查出知情不报的几家也受了惩处,或减等降爵或罚俸贬职。京中勋贵多联姻,因而其余各府与犯事人家总能牵出或远或近的亲戚关系,一时间公侯伯府人人自危。
程晋安执掌刑部,主理此次谋反之案,今日来南安伯府贺寿,便是宣示众人案子将结,不会抱蔓摘瓜,牵连余下之人。
之所以选南安伯府,除了老夫人寿辰恰逢其会之外,更因已故老伯爷,这一人臣典范。
启泰二十三年,先帝移驾西山行宫的路上遭遇伏击,老伯爷拼死护驾,身中数箭不治身亡。老南安伯有二子一女,女儿乃嫡妻所出,二子却俱是庶出,本朝有令,庶子袭爵需降等,先帝感念他的功劳,特允陈预以庶子之身不降等承爵。
程晋安更衣特挑了老伯爷故居,直说缅怀悼念,借此暗示新帝之意——不负忠臣。
程平招来伯府下人问明路线,三人便出了房门。
程平亦步亦趋缀在程晋安身后,压低声道:“听闻老伯爷极爱荷花,不仅种了一湖荷花,连居处都取名‘畹芙’,每夏必来这住上三两月。”
他一边走,一边眼观六路,“桌椅屏风、漏窗连廊,处处可见芙蓉纹饰。”
程晋安望了眼正堂漆黑匾额上“数荷”两个遒劲洒脱的行草,淡笑颔首:“不负‘畹芙’之名。”
***
抵至红墙跟下,遥遥数步外的月洞门在她眼中、脑中扭曲打晃,几要失了本来模样,沈之湄却由心底湃出汩汩欢跃,疲软的腿脚也似失了知觉般,她当即提起裙摆,一鼓作气跌撞而去。
跨过月洞门,转过假山,还有一道连廊便可寻一间厢房暂时歇下,沈之湄本已缓下的步子当即加快。
及至廊前,一道人影正踱步转出,她来不及收脚,一头扎进这人怀里……
沈之湄乍然呆怔,脑子一片空茫,只低垂的眸子映入一只手,修长且指骨分明,光色玉雕似的,捏着一串雕纹栩栩的小叶紫檀佛珠,衬得这手像也染上了几分佛家的慈悲宽和。
她凝视半晌,反应过来什么,登时被吓回魂,踉跄后挪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