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夏日里酷暑难耐,云州又地处干旱,对于常年生活在京城的人来讲,云州的气候实在难捱。
流放北境,原就是又流又放。自古流放,就几乎没有人能活着走到北境。
到云州时,因着宫刑后多日行走,又遭暴晒,谢怀发起了高烧,人直挺挺倒在地上,不醒人事。艳阳高照下,谢令殊害怕的发抖,她伏在他身上,流着泪一遍又一遍喊他的名字也毫无作用。
流放这一路,谢怀早已是强弩之末,是因着还记挂着谢令殊,他便强撑着一口气,硬是走到了云州。到现在,一同流放的族亲已几乎没剩几人还活着,声嘶力竭的次数太多了,谢令殊猜得到,谢怀如今的状况意味着什么。
此处偏僻,官道上鲜有人至。押送的小吏冷眼看着这处,一路走来,他们对死人已见怪不怪,甚至拿这种事当休息,站在树下阴凉处,预备等着谢怀彻底死透再上路。
谢令殊哭的喘不上气,一声又一声唤他,谢怀仍旧闭着双眼,只剩胸腔微微的颤动提醒着她面前的人曾经鲜活的生命。
她父亲只她与谢怀两个亲子,父亲常年在外,谢怀长兄如父,即使是他最顽皮的年纪,也会宠着护着妹妹,给她讲道理,接她出宫,带她玩闹,陪她读书,凡是出门必定会给她带好吃的好玩的东西回来。
谢怀一直那样骄傲肆意,怎能忍受宫刑的羞辱,又怎能在父母蒙冤惨死后苟活于世。谢令殊知道的,他是舍不得她死,所以哪怕宫刑后仅三天便上路,谢怀狼狈的躺在地上浑身皆是泥土,白色的囚衣被血染得看不清原本模样时,他仍旧强撑着笑着揉她的头,告诉她“还有阿兄在呢,阿殊别怕”。
他告诉她别怕,让她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他怕他死了谢令殊便没了支撑,所以哪怕他早已存了死志,也仍旧陪她走到了今日。
谢怀唇瓣映不出半分血色,往日俊朗的容颜早已灰败,渐渐的,谢令殊的嗓子仿若被什么东西扼住,再也唤不出声来。
是她拖累了阿兄。
若是他能这般解脱,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谢令殊伏在谢怀身上,颤抖着手去拢谢怀的衣服。一身粗布囚服穿到今日,已是破破烂烂,泥水与血水混合在一起干在衣服上,谢怀最好干净,一定不想自己最后穿着这一身衣裳。
可是破洞太大太多了,她挡不住,拢住这头,那头便绽开,露出里面晒伤的皮肤。
谢令殊这才想起自己行囊里还放着衣服,她哆哆嗦嗦的去拿包裹,把自己的衣裳拿出来。
临行时,太子殿下曾于城外送行,脱衣相赠。其实到云州时,太子早已被废,可此处山高水远,无人特意递信,无论是谢家人还是押送的士卒小吏,都无人知晓这种消息。因而,沿途无人敢将太子的外袍从谢令殊这里拿走。
她这一件外袍于冬春时行过风沙,并不比谢怀的囚服好到哪里去,可是至少她这一路珍之重之,不敢有损,因而尚且完好。
谢令殊用尽浑身力气抱起谢怀,想替他将这件外袍裹上去,谢怀一动不动,谢令殊才刚扶起他来,就已是满身大汗。她骤然鼻子一酸,眼泪再次掉下来,糊的她看不清面前人的模样。
外袍裹得不成样子,歪歪扭扭,一点也不好看。谢令殊抱住谢怀,埋首进他胸膛,想将泪挡住。父亲说谢家子女不得有软弱无能之辈,母亲又说要她不要沉湎仇恨好好活下去,可到如今,她实在坚持不下去了。
谢怀的身子烫得惊人,她趴在他的胸膛前,便不可抑制的回想起他往日神采飞扬的模样。怎么能接受呢?她没有亲眼见父亲母亲的逝世,还没切身感受到那种亲人死在她眼前的残忍,要让她怎么亲眼看着她仅剩的阿兄一点点失去温度。
袍子穿的不紧,谢令殊颤动的身子惹的袍子缓缓滑落,最后落在谢令殊手上。
她缓缓抬起头,片刻失神。
片刻,谢令殊死死抱着谢怀不肯撒手,咬着唇回过头,望向树荫下的士卒。
流放时女眷大多于途中便受辱而死,细皮嫩肉的罪臣官眷是押送的士卒小吏最喜欢亵玩的可人儿。只是负责此次押送的领兵是氏族旁支,心生怜悯,警告兵卒不得侵犯谢家女眷,所以她与族亲才一路安然无恙行至今日,哪怕身死也得以留存清白贞洁。
可时至今日,那点可怜的清白又算得了什么。
她是宁阳县主的女儿,也曾是未来的太子妃,又是未嫁的姑娘,总要比,总要比旁人再值钱些……至少也能换阿兄一条命。
谢令殊已没有力气起身,她几乎半跪半爬,狼狈的冲那些士卒小吏去。
做了十几年的贵女,她知晓自己此举辱没门庭,可是她实在自私,她想要阿兄活。
她怪异的举动引起小吏的警惕,冰凉的刀刃落在她脖颈处,仅差分毫便能划破她的肌肤,谢令殊怕得不敢看那尖利的刀尖一眼。她垂着头,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生涩的扒拉身上可怜的衣衫,支离破碎的声音从她沙哑的嗓子里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