莼羹(二)
云娘起身,合紧房门,凝视碗中残羹,余温缭绕。
公子性急,行事之时,齿间尚有莼香。
正是吃莼菜的时令,莼之清香,鲜爽嫩滑,佐以笋丝,口感既滑嫩又爽脆,更有下气止呕的好处。
公子宜却一反其道,夜半三更,自枕席间狼狈而起,披衣散发,夺门而逃,半道呕出一碗莼羹。
府中姬妾暗喜,新人令夫君作呕,何足为虑。
近日城中传闻,世子将那双遭烈焰焚噬的手,掩在一双黑皮手套里,皮肉溃烂,腐臭难闻。
有侍人近身伺候,呕逆难当,世子大怒,下令剥皮。
而后国君辍朝,世子罹病,公子宜监国,诸事繁忙,尤以世子府走水一事为重中之重。
连日来,公子宜弹劾世子近臣,动静颇大,殚精竭虑,通宵达旦。
侯夫人祁氏怜爱儿勤政,召公子宜加膳,命庖厨奉羹汤。
席间,祁氏笑意盈盈:
“吾儿连日操劳,审那乱臣贼子,心气郁结以致呕逆,羹中莼菜爽滑,笋丝脆嫩,最是下气止呕。”
公子宜凝视着眼前的翠白羹汤,清亮如斯,庶民果腹小食,不常见于帝王之家。
这令卜辞应验的女子的羹食竟能送到侯夫人跟前。
公子宜搅动羹汤,并不着急入口。
“妇人多言,令母亲忧心。”
苏氏惧怕侯夫人,自是知无不言。
然则她只知夫君呕逆,却不识其中缘故。
公子宜慢饮羹汤,莼香满口,却不似往日滋味,心下索然。
膳罢,公子宜夜审世子近臣,大夫卫庄遍体鳞伤,怒而骂曰:
“泼皮贼子,恃宠作乱,吾当愤而杀之!”
公子宜垂眸冷笑,琢磨出两碗玉带羹的不同之处。
云娘的羹汤里似乎还有鸡丝,火腿,蟹肉,因而并不寡淡。
公子宜抬手抚额,命狱卒剜下卫庄腿肉,切丝烹制羹汤,佐以莼菜笋丝,令其府中亲眷戳饮七日。
数日后,世子近臣接连暴毙,死状惊魂。群臣四顾惶惶,寝食难安。
一日,国舅于府中设宴,邀公子宜吃酒,三巡饮罢,舅甥俱是神思麻木,胡言乱语。
国舅双眸发灰,眼色迷离,搭着外甥肩膀,意有所图,浊浊酒气濡湿公子耳廓。
“前日你舅母往你府中去,汝妻奉上一碗玉带羹,你舅母品说,虽不是甚精馔,却滋味曼妙,令人难忘。今日扬言将再次登门,要借府上庖厨为下月筵席之用。”
国舅六十整寿正是下月十五。
公子宜闻言,酒醒半分,胸中发闷,借故离席。
回府即召大妇苏氏。
眼见正妻盈盈而来,顿觉酒意又要上头。
“舅母位尊,区区莼羹,不足供奉。”
苏氏哑然愣怔,片刻了然,嘴中酸楚:
“前日,云娘携玉带羹往我房中请安,忽遇舅母到访,妾初尝那羹汤,不过庶民吃食,用料寻常,妙在滋味奇异,便邀舅母分食尝鲜,妇人间家常闲话,零嘴小食,想来寻常,妾并无半点不敬之意。”
公子宜摆明爱重那小妇,却拿不敬长辈栽赃她,苏氏胸中气盛,口不择言:
“妾嫁与夫君多年,何曾败过妇德?妾堂堂大家妇,难道还当不得小妇侍奉一碗羹汤?”
府中姬妾听闻主母出言不逊,顶撞夫君,或惊异,或暗喜,小声嘀咕者,大放厥词者,不胜枚举。
隔日,主母苏氏悟及羞愤,佯装卧病,恰逢公子宜休沐,府中姬妾趁机摆弄邀宠技艺,肆意盛妆华服。
公子宜本属狂蜂浪蝶之流,姬妾投其所好,备下精馔美酒,推杯换盏,咿咿呀呀,淫词艳曲,不绝于耳。
公子宜但见满室红妆,莺莺燕燕,烹龙炮凤,饕餮珍馐,脑中忽地掠过一抹素白身影,一碗翠白羹汤。
时有得宠的家臣侍酒,比肩耳语:
“世子介素着玄衣,听闻近日一反常态,浑身素白,新得黑皮手套,爱不释手,遮掩皮肉,寝不离身。”
公子宜眼睫轻颤,面有得色,眸光扫过一众美妾。
家臣观其神色,难抑兴奋:
“府中有一妾,这月葵水未至。”
公子宜凝视那妾,笑意不明,眸光发黑。
是夜,整二更,阖府上下,阒无人声,落针可闻。
云娘未眠,披衣起身查看熬制的羹汤。
肉羹味浓,院中来了几只徘徊窥探的野猫。
云娘莞尔,盛汤于野猫分食。
忽有女声传来,撕锦裂帛一般。
猫惊四散,撒了一地羹汤。
夜色突变,掠过紫红,云娘抬头,有不可告人的光亮,须臾又不见了。
云娘合紧寝衣,转身入内,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