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小寨诸人
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随即而来的是一声饱含欣喜的轻唤:
“久幽姐姐!”
易关叠脸上不复冷峻,回身,温声道:“来得这么快?”
“早就听见消息了!”易成双脸颊冻得发青,说话间呵出热气,她不似当初在洛阳那样天真无忧,眼底多了些悲苦般的愁然,只在激动之下眸光发亮,“久幽姐姐,好久不见!”
我上前一步,握住了她冰凉的双手:“成双。”
她眼中泛起泪光,竟是展开双臂一把拥住了我:“我真是太高兴了!”
她穿得那样单薄,身上药味与血腥之气交融,我被这么牢牢抱着,听见了她喉间几声压抑的哽咽。很快便松了手,又见我身上的雪泥血污,她忙说:“我给那几位姐姐找了替换衣服,你也快去换了吧,湿成这样,当心着凉。”
小寨物资短缺,药物想来极珍贵,这时候要是受凉起热,还真会是麻烦事,我便微笑道:“好,辛苦你了。”
“我不辛苦,”她摇摇头,“那几位姐姐随身带了不少药材,刚才都给了军医,你们帮了大忙。”
我拍拍她的肩:“现在不分你我了,走吧。”
易成双便朝易关叠说:“哥,我们先去了,你晚些时候过来吧。”
易关叠点头:“去吧。”
我一路向她询问此间情况。
自从退守崤县,易关叠便命军医整结民间医力,将县中两间稍大的医堂临时征作军用,当守军撤离崤县退守小寨时,这部分民间大夫一直跟随,不曾退却。现在的小寨里,棉被炭柴等物尤其紧缺,为了取暖,安置伤兵的帐篷搭建在了伙房之后,而前后奔忙的大多都是平民妇人。易成双自己最开始是在兄长身边披甲随军,到崤县后才退居后方,负责照料伤员和将士饮食,再加上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我听来已然明了,料想她并不比前方的易关叠轻松。
这一战突然,将士们来不及按时来领早饭,于是伙房便安排了人往各处去送,刚忙完没多时,现下倒是难得清静,这里是小寨原有的旧屋,当真是蓬牖瓦灶,极为简陋,有几个年纪较长的妇人正围着木桶洗菜,她们的手臂浸在冰冷的水中,却如常闲聊,北地冬日的新鲜菜蔬极少,只有一些粗壮的青萝卜和霜冻白菜。
易成双带着我进门,朝一个妇女喊了句:“董嫂子。”
那董嫂子扭头一眼瞧见我们,忙笑着说:“哎,这就来。”
她甩了甩手上的水,转身绕去身后,从缺了半扇门的橱柜里取出一个碗来,碗里盛着两个粗面馒头和小半截细细的红薯。
“那几个姑娘的,我前头都送去了,她们不肯吃,后来还是小么丫头劝了,才收下呢,既然要打仗,哪儿能不填饱肚子?”董嫂子说话爽利,只是看向我时,神色隐隐有些朴素的怯意。
“这是给我的?”我问。
成双道:“不知道你们赶来都吃了什么,现在,只有这些。”
我一笑:“太好了,说实话,我真的很饿,从昨晚到现在,路上只抽空就着雪水啃了半个饼。”
董嫂子忙说:“怎么就只吃这些?快快快,快接着,接着吧。”
碗递到了我面前,我便能看清这董嫂子,还有她身边几个同伴的模样。我想到了当初和鸾子一起陪平阳客栈门前的乞儿小孩子吃饼,那时也有一个年长的妇人端了热汤给他们,也许,将来等我老了也可以这样,做个善良热忱的老……我为什么开始想四十年后的事了?这可不妙。
“多谢,”我接过,“你们叫我久幽就好。”
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腼腆笑着,还是董嫂子先开口说:“哎,好,久幽姑娘,快去歇歇吧。”
我端了我的早饭,随成双去往后面的伤兵帐篷。
整个小寨几乎人人有伤,等闲都是像李过那样囫囵包起不当一回事,在这帐篷里歇着的都是实在伤重难行的。虹樱等人换过衣服也没有休息,她们从雨花凄谷而来,路途较近,随身带着些伤药,现下正帮着查看伤兵的情况,见我进来,她朝我遥遥点了点头。
大概此处场面触目惊心,让人心情凝重不堪,方才退敌的喜悦之色全看不见了。
成双想让我先吃点东西,就领着我去了角落一处,那里横了一排药炉,正在炉上滚煮,守着的是个稚嫩的小女孩子。
“小么,刚才让你去吃早饭,你去了吗?”成双拍了拍她的肩。
小么转过脸来,露出一个腼腆的笑,“一会儿就去。”
我手里就有现成的,便拿了个馒头递给她,提议:“我们一起吃吧。”
她呆呆地看着我,没敢接。
成双从她手里拿下扇火的小蒲扇,“久幽姐姐给你的,还不快接着。”
她才接了。
“谢谢姐姐。”
声音细如蚊吟,伸过来的一双小小的手上,全都是冻疮,紫红可怖,刺痛了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