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初
年明明是上赶着送子,眼目却并无十分热切,像是碰壁已久,耗尽了心气。
搬来的这些时日,谢峰常常对月感怀,所谓人心不古,世间常事,无人要的破破烂烂的废宅子,竟被此乡中人骗走这许多钱,谢峰心疼钱事小,却深深以步入骗局为恨,兼带羞恼平生最为自得的洞□□心。闲暇之余越想越气,他面色如常,然而眼中自然而然带了防备。
谢峰忖度片刻,刚吐半字,阶下少年抬首,也应半字,应后耷拉着眼皮转头便走。
谢峰还是抱回了那孩子。
神色不好,断气常常险在须臾之间,及至缓过口气,谢峰的心才稍稍平安些,这样牵连不断的惊吓,可是要了他的半条命去。然而不过几日他发觉小儿似是……不会死的,无论气脉如何凶险,他总不死,咿呀不清地嘟囔,既然不死,总是要吃喝,吃得奇多,长了筋骨肉,日渐索食的更多。
谢峰哑然失笑,怪哉,但好歹是喘气的活物。
他存的是无情的心思,养不活的,不几日没便没了,不死便是命硬之人,将来定然死也死在他后头,想来是赢了个无牵无碍。
小儿时常饿,谢峰自认吃穿上不曾亏待他,可平素但凡露个脸,从来是瘦骨嶙峋可怜兮兮的模样,邻人不免腹诽谢老一个高洁淡泊之人,也有虐待弱小之恶。
谢峰这边正挽起袖子蒸饭,头脸被灶火熏透了,黑眉黑脸,一面他又咬牙切齿地琢磨如何寻得那扔孩子的两少年,再用如何凶狠的动作将小儿扔回去。
稍一斜首,余光扫了个影儿,谢峰再回首,看到小儿蹲在十步之外,目光紧锁锅灶,又是饿紧了的模样,谢峰无声叹息,不去言语,顺手朝灶里添了柴。
看它们渐渐被火舌吞没。
静默片刻,他却隐隐觉察有异。
一夜之间,小儿长成了三岁蹒跚的模样,还是青黄的脸。
身子长了,那张饥寒一世的脸更为荒茫。
谢峰独居久了,素来有胆,眼见这形容的怪胎,却也心惊得很。
怪胎憋不出咿咿呀呀以外的几个字,谢峰亦猜不出这位神仙究竟是妖是鬼,惊怖过后,他满心里只剩怒火。
谢峰拎起衣领将他提回柴屋,上了重重道锁,然后抄起竹杖奔出门去。
先是寻找那日卖人口的坏小子,谢峰出了村口便东西不择,不识路,白费了半日脚力,愤而回头,又特寻卦摊买了堆符篆,酒垆买了酒,恰好碰上巷口的酱牛肉出锅,也捎了两斤。
霞光浅薄,谢峰卧在藤椅上喝酒吃肉的时候,柴堆里的小儿痛苦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心肺里的苦水汹涌泛滥,肆虐了他的腿他的头,却唯独进不了肚腹。他稚弱地蜷缩,像烈阳下的蚂蚁,行一步肝胆裂,挪一寸肚腹穿。
这夜月色大好,洒得柴扉比黄昏前光亮,庭前如水,柴房这有年头的木门依风吱呀微摇。
窸窸窣窣的声响时有时无,白月行至树杪间,始见一只手扒到了门框上,紧接着,小儿的脸也浮到庭前夜色下。
灶里中途缺了火,小儿寻思白米定是夹生的,嘴巴里的米也是夹生的,且生得很极端,已经硌牙,里头还哆嗦着一只新鲜活物,本自偷窥的锦雀木头盖一掀便跌在大锅里,它侧伏着啄了几口,随后抽搐着不动了。
小儿吃个不休,也看不见它,末了将它趴伏之所吃成了孤岛。
锦雀黑豆般的眼睛愈发哀伤,几乎流出泪来。
小儿吃了掏,动作不住,很快将孤岛沉沦,忧怒之下,锦雀拼了力气将脑袋挣扎起来,恶狠狠地盯着他,视死如归。
锦雀看这人正是饕餮,话说这许多年,无数人觊觎过自己的一身华丽羽毛,还没人瞧上过这不够塞牙缝的二两肉。
小儿这时吃光了饭,看见了锅底的漂亮小鸟。不畏死的锦雀叫他看得瑟瑟发抖。
它眼看着他脏兮兮的手慢慢朝自己覆来,如山压顶,他又一把抓起自己,慢慢伸至眼前,锦雀拼命仰首、挣扎,时而扑棱掉细细绒毛,时而僵成一道直线,手指被啄出了许多伤口的小儿仿佛不怕疼。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它。
许久之后他才慢慢眨了眨眼睛。
锦雀突然间用尽了力气,从他掌心挣出大半个身子,它扑腾地小儿鼻间作痒,张大了嘴要打喷嚏。锦雀仓皇挣脱,边飞边广布鸟言大喊大叫:“他要吃我!他要吃我!他要吃我!”叽喳震天,聒噪不堪。
他下意识去看谢峰的所在,环屋如常,没有动静。
方才那鸟儿飞远了,余音仍存,似依旧在远处狂叫个不休。
他步下台阶,行在如水月下,那鸟儿终于消停,不再吭鸣。庭院寂寂,愈发的寂静,空茫如魇。
小儿觉得走起路来好似负了千斤重,行动有碍,畏惧之下想要逃离,有无形时空拉扯住他。
他冒着冷汗眼泪,手脚并用,艰难行进,他那断了锁的柴屋,成了隔山隔海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