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珩
偶尔拦住他,来替公主传些无理的旨意。
大多是同他讨些难寻的名士真迹与古玩器之类,管你寻不寻得到,数日不献,竹鞭伺候。宗垣警惕地盯着眼前人,不料公主今日格外温煦,只赐下亲笔所书的《神女赋》,他猜是要自己带回家去好生供奉。爪牙立着不走,宗垣哼了一声,照旧当其面恭恭敬敬展开一瞧,笑着摇摇头,再小心翼翼收好,待那小黄门瞧仔细了,才算罢。见公主再没什么吩咐,他大摇大摆地转身离去,袍袖带出了一阵风。待走出百余步,宗垣回过头,看到的长长的甬道,那小黄门还立在原地,瞧着呆又木,他立定了,后来展开手中的赋帖再度品评,怀着谦卑无奈的心,看时,还是那篇仿钟王的楷字,公主稚拙刻露的笔势一如往常,没什么进益。“晔兮如华,温乎如莹。五色并驰,不可殚形。”视之盈目,孰者克尚?孰者克尚。入目皆是痴言惓语,宗垣把纸张举在眼前摇了摇头,再读多少遍,他也得摇头,笑意一闪即逝。抬眸朝远处看去,已空无一人,落英飘摇。
宗垣沐于自在飞花下,径自走了很远,终于觉得难以忘怀。
他望了望脚下的路,不知道该不该再次回头。这些枝干错节大概都源于某些无法极言的亏欠,本以为欠她的,早该还清了。宗垣再次停下脚步,身后空无一人。
落英逐风翻飞,悄然成蹊,雁也归来,碧草含烟,绿水新池,此是第一春。
梦里的春天也像四时那样短暂吗?
宗垣笑着仰起头,满身花影,轻轻阖上眼,划过脸颊的柔软清雾,是梦啊。
清晨与黄昏渐渐已数不清,甚至瞧不出了分别。
时光消长,有年长岁久之恒古的错觉,日日往复循环的生活何谈快意欢畅,宗垣觉得自己几乎化为了阶下漏鼓,那样沉重无涯地画载光阴,有时他以为自己被尘世累赘的躯壳拖拽着,以为囹圄,以为所有的所有原本无法挣脱。
他原本自在的心在每次看到她时,便开始沉重,这沉重日日加深,以微薄到毫无所察的地步,直到有一天他开始无法承受,才回头望见这处牢笼一样的羁绊。
梦中不知年月,这年草长莺飞的春天,宗垣清静宁神地读经温书了好些个日子,被数不清的人称赞过乖巧可爱,竟皆不曾翻脸,整个人日益温润如水。
像块璞玉雕琢的木头,干净到谁也瞧不见他的心。
如此清清静静地长着长着,仿佛在某一天的某一刻,他突然长大了,那段牵连日久的姻缘如水汇聚成川,自然提到眼前。
人人称,可成佳话。
正如人人都习惯了这不喜人群的宗垣,他静默而古怪,斜倚画栏临风而立,直到轮廓镀上缠绵忧郁的夕照,头发丝儿飘飘摇摇,不知惹哭了多少毫无防备其心如纸的小宫女小黄门,还是有些造孽。
含英殿中苦海茫茫的陈旧经史里终于起了风波,一传十十传百,在王公学子中绽放,譬如吐蕊之花,引得他们个个摩拳擦掌眼绽星光。谁知她与他,他与她,倒是眉目也未曾传过情,不曾互道过寒温,此事翻来覆去远看近看,一丝一毫也算不得惊世。
姜珩启程回洛邑时,除了公主心口一窒一口血呕不出来,嚷嚷闹了半日,余下皆是静悄悄的,没起什么波澜。
宗垣走时顺手折下了一枝开得正好的芍药,轻握在手中转动,在宫中迷雾重重的道上走着,这些路永远漫长到仿佛没有尽头,某个心跳错漏的时刻,他如梦初醒地低下头,发觉手上提着一朵云,星光微绽,白日里摇摇欲散,十分不牢靠。
盯着瞧着,呆了片刻,回过了神,才继续往前走,天光渐暗,手中云朵悄悄亮了。
奇异的光布下,宗垣觉得视物极佳,心中也拨开了云雾,殊不知忘形间被某个东西绊了一脚,脸朝地枕在了云朵上,抬起头,那白云已碎为飞絮。
宗垣爬起来之前,先摸黑逮住了那只滚成一团的刺猬,拎起来,准备飞天一脚。
刺猬扑进他的怀中,瑟瑟发抖。
灯不点自明,盏盏亮起,在无尽的黑夜里照见了一隅,只够一人行路,一人得到短暂的光明。
宗垣睁大双眼凝固着,感知着身体某些地方奇异的惶惑,他抬手摸摸眼角,然后覆上了整个眼睛。
伸了伸懒腰,许玉大概睡了场疲倦的午梦,眼睛有些看不清,身子有些转不动,醒了些,不知他在做什么。
宗垣举手投足并不似男子汉,反而心地飞云舞雪,风号浪涌,有些崩溃的前兆。她方才朦胧间听到些什么看到些什么,低头看了看心,还在。
还是如常跳动。
她站起来,手中攥着火石,眉眼覆上了一层往昔的平淡,在这风和暖夜沉默起来。看来那个神人又哭了。
车马流沓声,语笑喧闹声,鸣啾风草都渐渐清晰了,人间近在眼前,仿佛迷梦也该醒了。
宗垣自从人品如玉以来,宫里宫外格外添了些倾慕之人,即便同窗也怪其高洁,不敢造次,凡有相遇,礼多且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