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皆苦
我不会看山。
因为俗。
山这东西,是青的,绿的,一片雾茫茫的。有只雀从天上飞过,又跌下来,惊走了一树的知了。
是不是知了我也不知道,姑且当它是。有天我坐在树下,仰头望上。树皮是棕色的,生硬,纹路并不细密。握在掌心里,粗粝。
石头地,粘着泥。下过雨。南方湿潮。
那天我在山下坐了很久,直到老朱冒着雨,跌跌撞撞来找我。
他浑身湿透,老了很多。本来就生得不好,皮肉打褶,人瘦弱,一身黑漆漆。后来他带我跑了,从夜馆里跑了。他说他养我。
他说,他当我爹。
我说,你当不成我爹。
你生不出我。
他碎了口痰,又骂了我两句。他说我十九岁那年他就看着我大,这么些年,都是他在管我。怎么不能当我爹。
我说,我爹比你好看。
他骂我混帐,男人长得好看,又不能当饭吃。你就是长得太好,才这么多舛。
我说,我长得不好,就不用多舛么。
这个世道上,从没有哪条道理说过,谁生来就不用吃苦。
不过是吃些个什么苦。
有些人苦这个,就有些人苦那个。
苦的不一样。
但苦都是一样的。
他把我手里的烟抽走,骂我魔怔了,又骂我再这么乱抽下去,小心吸烂我的肺。
于是那天,我坐在台子上。
台子有个石头墩。
他给我胡乱披了件衣裳。
我看着他,问了一句。
“你为什么而活。”
他到后来也没有给我回话。
后来又下了一场雨。
我一个人,荡到山下。
我不喜欢山。也不喜欢海。
可有一个人喜欢山。所以我也想看看,山是什么模样。
山是绿的,青的,有时候雾茫茫的。其实我什么也看不懂,我也不知道那人在看什么。但是那人总可以一看很久,久得身体都被冻硬。
冰冷的,瘦骨头,一张皮虚薄薄张着。皮上有纹路,被冻出来的红。像灼伤,留下了疤壑。
那一层红底下渗着青蓝。所以红也不红,更像是紫。
那个人从来只有筋络,却没有血肉。
有时我想啊,人怎么会没有血肉呢。人没有血肉,又该怎么活呢。
我不知道,所以我割开我的皮。
看,这不是有血肉么。
把皮割开,把肉翻出来。那些血滚烫,涌着,从那道密缝似的口子里涌出来。疼也不疼,就是烫。
多烫。
多暖和。
全身的热络好像都被这一星半点红扯了。我扬起手,就着月光。
血打到我的眼皮子上,又渗入眼球。
酸涩,腥溢,周身布满热气。
我从不知道原来血是这么暖和。又是这么美丽。
舔起来是咸的,像泪水。却又比泪水腥。
老朱被吓着了,拉着我的手,几乎要哭泣。他问我是怎么弄出来的,我说我不小心划的,刀太利了。
他说你不做饭,用什么刀。
我没回话。
他没问了。
只是从那天起,他盯我盯得很紧。
他不敢放我走太远,怕我做出什么。我说你不放我走,你又拦不住我。我要做什么,没人能拦住我。我要不做什么,你又拦我做什么。
他似乎被我说服了,又似乎没有。我说我要走,他问我去哪,我说:
“去看山。”
去看山。去看那又青又绿的东西。
起初什么也看不懂。
直到有天。
有天我看见茫茫山脉。
我看见人背着不知是什么东西,像头老黄牛。
我看见了。
众生皆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