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予涣(八)
母后伶仃的背影消失在回廊深处,我舒了口气,手心早已被粘腻的汗水浸湿,将要起身,一时却握不住栏杆。
不防被宁逸扯住一只手,我惊讶地看向他,听他说:“别动。”
“嗯?”
宁逸的眼中倒映着我惊愕的面容,只叹气道:“今日……本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从前也以为无需多言,自会水到渠成。只是如今殿下对我误会颇多,伤及自身,我不得不说了。”
“什……唔。”
我刚要发问,却被宁逸掩了口,他带了几分不容置疑的语气,道:“殿下烧坏了喉咙,不宜说话,就这样听我说,就好了。”
我眨了眨眼,愣愣地瞧着他。
“首先,我未曾娶亲。”
宁逸果然语出惊人,我一个震悚,满眼的不可置信:他……没有去娶亲“冲喜”?那母后方才……
他仿佛是看穿了我的心思,皱着眉解惑:“太后娘娘方才说那些话……我大抵能猜到缘由。当日我应承父亲母亲说要考虑,只是顾及祖父病重,不便严词拒绝。但我确乎不曾娶亲。我虽已逾越这世俗的许多道理,却绝不会因一己之私赔上一个无辜女子的一生。”
“先前……祖父其实醒来过,听闻父亲母亲要让我娶亲冲喜,亦阻止了他们,言说自己已是将死之人,只愿能在九泉之下与祖母重聚……还说,儿孙自有儿孙福。”
原来如此……是我因情乱智,庸人自扰。我垂下眼眸,涩然一笑,尽力压住心头微微活跃起来的一丝庆幸。
其实细想便知,以宁逸的人物品格,怎会同意这样可笑的婚约?外祖父亦是贤明之人,见事通透,从不会以“孝顺”为名逼迫儿孙。至于舅父舅母……他们大约会难过惋惜,却终非那些独断专行的父母。
说到底,是我“关心则乱”罢了。
“其二是我的心思……殿下,对不起,今日我的确不能说。”宁逸眸中掠过一丝怆然,“祖父仙游,我身为次孙,理应服孝期一年,一年之内不得为官、议亲。我的心思,也只能等到一年之后再说。请殿下,再等等我,好么?”
因逢丧哀,天色似也有感,阴阴不雨,给这天穹覆盖下的一事一物,都加上了几分清寥,披麻戴孝的宁逸亦显得不胜惋惜。
然而他这般与我相对,注视着我的眼神却明媚而温柔,如一缕照霜月光轻覆于我身,真挚爱怜,澄澈分明。
那些患得患失的往昔,似乎已在生死交界的十四日间一去不返。原来真正的懂得无需开口,无需反复确认,便如他现今什么都没有说,但听在耳中,落于心中,就足以明晰了。
我的眼圈唰地一红,急忙拉下他的手,用力地点了点头:“好,我已明白了……我们一起等。”
“好。”宁逸深深呼吸,温润的光泽在在那双明亮的眸子里流转,“一起。”
我这辈子最喜欢的一个词,就是“一起”。
外祖父的丧礼举行得盛大而哀痛,作为承恩公,他得到了一切律法所能允许的礼遇,甚至,皇兄有意追封他为郡王,升袝太庙,以时配享,因母后一力阻止,未能成事。
皇兄只得作罢,改封外祖父为襄国公,仍加太傅、金紫光禄大夫等。
尽管如此,母后还是要皇兄在诏令记档中留下旨意,甄家三代以内不得为阁臣、入中书,方才允准这些殊赐。
其实母后着实是多此一举了,舅父已经年迈,宁远表哥无心权位,竑儿虽然聪慧,却受生母所累体质文弱,难承大任。甄家三代,是注定与权力中心无缘的。
唯一算是位高权重的宁逸,亦是……无后患之忧。
丧事一了,宁逸上书辞去军职,在外祖父坟前结庐而居,以示“守孝”之心。他这样的决然行事,既是有心避开舅父舅母,也是向外祖父告罪,以慰逝者之心。
我清楚他心中的悲痛,也支持他的做法。只是每隔半月,我会去他的草庐看望,祭拜外祖父,再与他说些朝中家中的琐事。
因在孝期,我们不能饮酒欢歌,仅仅是烹茶、下棋、比剑,但我已觉得快慰满足了。
有时我奉旨去平乱,一两个月不见人,他还会给我写信,但信中总是惜字如金,三言两语,问我安好,问战事顺利与否,问我可有受伤,字里行间平淡而温和。
我的回信是长篇大论,极言各地风光秀丽,战事平定只用一言带过,倒是絮絮书写平安,唯恐他在千里之外为我忧心。
时光悠然,岁月静好。
明嘉十九年五月三十,宁逸守孝除服,又过得一月素服之期,方改常服,正式搬出了草庐。
皇兄立即下旨起复,命宁逸官复原职,听候调派。
七月初七,宫中设了七夕家宴,拜月乞巧,合宫欢庆。这宫宴于我是家常便饭,无甚新意,本要告假去寻宁逸同度,不料还未出门,母后的懿旨便到了,旨意言简意赅——召宁逸与我入宫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