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爷爷起名
初春的高原好像还未成年的小丫头,热热闹闹却又羞羞答答。风已经没有冬天那么急了,可还是不紧不慢地抚摸着山川大地。地里的小草似乎很怕见人,只是露出一点点绿色小尖头,偷瞄着这个陌生的世界。沟脑山上的残雪一片一片见天消失,却还在这边那边留下一块两块的灰白的斑痕,活似一匹还在褪着胎毛的骡驹子般丑陋不堪。
相比初春的萧瑟荒凉,马莲滩横七竖八棋盘似的麦田里却热闹非凡。“春雨贵如油”,就在我出生的前两天刚下了一场薄雪,现在已经化得干干净净,大地完全解冻了,敞开胸怀等着人们在上面耕耘——就像急切地等着孩子吃奶的母亲一样。人们必须得抓住这个机会赶紧把麦子种下去——“一年之计在于春”,今年庄稼的收成如何,这几天是至关重要的。
每块地里都有一两个人,两头牲畜一架犁,一条鞭子伴随着驾骅人的吆喝声,清冷的空气都要被这嘈杂的充满活力的声音给燃烧起来。原本寂静的马莲滩,这时候却像蹲在火炉上的水壶般沸腾着。
我们家的地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爷爷不紧不慢地驾着犁把,驾犁杆的是我们家大灰骡子和老黑牛。黑牛慢骡子快,所以爷爷把牛放在了里面,而把骡子放在外头。骡子一看就知道对这种技术含量太低的活儿很不愿意卖力去干,一会打个响鼻,一会尥个蹶子,反正总归就像戏台上逗乐的猴子般没有一刻是安静的。爷爷舍不得拿鞭子抽它,只是一声一声是发出各种命令,声音低沉得就像从深井里出传出来的一般。爷爷在种庄稼上是村子里的一把好手,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在他手上被抚弄得溜光水滑,谁见了都得竖起大拇指。他还会使唤牲口,因此灰骡虽然调皮,倒没干什么出格的事情。
我爹怀里抱着簸箕,踩着爷爷犁过的地沟往里洒麦子。小姑则拿着木榔头心不在焉地敲着土坷垃。
“大哥。”小姑用力敲碎一块硬土疙瘩,转过脸来叫我爹。
爹停下来偏脸问她:“咋了?”
小姑看了看爷爷一眼小声问爹:“想好给娃起啥名字没?”
爹皱皱眉:“你看咱爹那样,我都不敢跟他说起名的事儿。”
小姑推了我爹一把:“亏你还是娃她爹呢。那是你的娃还是咱爹的娃?起名当然得你来了,你还指着爹呢?”
爹可犯了难了。从小到大哪件事儿不是和爷爷奶奶商量着来的?让他撇下爷爷奶奶自己给娃起名字,他倒是没想过。只好敷衍小姑,说等咱们晌午歇下后再跟咱爹商量一下。小姑何尝不了解自己的哥哥,也不过是逗着玩玩而已,也撂下他继续干活去了。
太阳快到头顶时,这块地已经种了一大半。爷爷招呼着爹和小姑歇下了。
三个人坐在塄坎边上吃午饭。爷爷和爹嚼着干锅盔,小姑则大口大口喝着浓茶,东张西望一点都不闲着。
“你娘昨儿说的话惹你不高兴了吧?”爷爷突然问爹。
爹把嘴里的锅盔费力地咽下去,抬头看看爷爷:“没有。”爷爷抽出烟袋装上一瓶烟,点着后吸了一大口,悠悠地望着远处的山,好像在跟爹和小姑说,又好像是自言自语:“你们要理解我们当老子的心。你们知道咱们家是咋来到亦扎石村的?”小姑凑过来抢着回答:“小时候你就跟我们说过,是我爷爷一根扁担挑着你和二叔打前山过来的。”
“没错。”爷爷慢腾腾地说:“那时候后山穷哪,半村的人都饿死了。你爷爷没法子挑着我们来这里寻口饭吃,来了就没走,倒把家安下了。到你们这辈,咱在这村子已经三代人了,不容易呀。”说着叹了口气:“唉!咱家好不容易把根扎这了,可到你们这一辈,我只生下你大哥一个儿子,咱们老林家子嗣上艰难呀。再看看你二叔家,齐刷刷三个闺女。”平时不爱说话的爷爷这时候却动了真情,说了一大堆话,最后才语重心长地对我爹说:“因此,咱们老林家能不能续上根儿,就全看你的了。”
周围的人们互相招呼着歇晌午,热闹地好像正月十五耍社火一样。而我们家的地里沉寂一片,爷爷,爹和小姑各怀心思,安静的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过了好大一会儿,爷爷才抬起头来对爹说:“虽说是个女娃娃,都是我的亲骨肉,我大孙女的名儿我早就想好了,就叫杜鹃吧。你看咱沟脑山上的杜鹃花,冻不死,烧不坏,树干能当柴火,花儿还好看,满山遍野全是它,命比石头还硬。我和你娘指着她给我们领来一个小兄弟呢。”
我的名字就在马莲滩上的地里给取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