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誓两心知

“如此这般，先生意下如何。”

帐内灯影幢幢，二人踞席相对，四下俱寂。姜嬴狭长的凤目深深望着面前的梅见秋，虽半倾其身，眸中却沁透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

梅见秋垂下眼睫不再与她对视。虽方才听李破云半开玩笑地介绍姜嬴是“打南边来的匪头”，但不过相谈片刻便能知悉，此人魄力、手腕如此不群，自然不甘蛰于一隅的山大王。

“左右将军都已将我架到这个位子上了，哪里容得我说拒绝。”梅见秋弯弯眉目，和缓开口。

“先生此言差矣，”姜嬴闻言也不禁莞尔，“我少时从父兄读书，也曾念过先生的文章。可惜身远长安，才干为奸人所蒙。如今先生肯来助我大业，他日河海既平、天下安定，先生自然位开国功臣、享千古传诵。若不肯，以先生之才即使屈居甘州，定也能作不朽文章，只是不免使人扼腕。”

梅见秋顺着亮彻帐内的油灯望去，清平秀丽的眉宇间洇了几分无奈和纵容。他畏缩于此半生，不料一来二去的，还是轻易把自己性命悬于他人刀下。

但是…也罢。倘若一辈子只蜗居书院，白首太玄、做那赵括本事，当初又何必叩京求仕呢。再不济，就当是舍命陪那将军痛快打一次仗罢了。

他敛下柔和的眉目，如削葱根般的修长十指捧起面前热意滚滚的茶碗，纳头一拜。

“既如此，草民便以茶代酒，敬主公宏谋大业。”

帐外。月光似束，林间漏如残雪。满空星汉西流，鸣蛩乍歇。营地守卫步履轻轻，李破云与薛潮音同立于帐门两侧，四周静得出奇。

李破云鬼鬼祟祟地看向身旁白衣带刀的侍卫，似乎在等待一个开口的机会。

众所周知，她跟薛潮音这个一闲下来就闷得跟尊铜像似的呆子没什么好聊的，但众也周知，她李破云是个舌战十里八乡群儒的性子——安静不下来，这会儿在帘子外头方才等了几盏茶光景，话头便早在嘴边蠢蠢欲动。

“咳咳…那个。”

薛潮音警惕地转头望过来。

“你跟主公一连下了数个城池，将士也没见折损，看起来还挺顺利的哈。”李破云东张西望左顾右盼着开口，试图逗引起能消解乏累的闲聊。

但显然薛潮音不会给她这个机会。侍卫木着脸上下打量她一眼，滴水不漏道：“自然，主公英明神勇。”

李破云闻言夸张地扬了扬眉毛，刚想应她“我这么问明摆着就是让你向本将军讨教讨教破敌之法”，便听得身后帐内传来一声沉沉的“破云”。

她浑身一个激灵，佯装熟稔地拍拍侍卫肩膀：“叫我呢。”便转身撩开营帐门帘，向内走去。

梅见秋与姜嬴相对而坐，正中摆了张甘州地图。前者把鼻尖埋进茶碗里啜饮着，后者则施施然看向大步流星跨进来的李破云。

李破云望了笑得像狐狸似的姜嬴一眼，几乎没片刻犹豫便亲厚十分地挤到了梅见秋的身旁。梅见秋嫌她挨得紧，不动声色推了推，却被人挤得更靠里了。或许是被闹得一时想不了其他，梅见秋眼底的阴云霎时便消去了大半。

姜嬴饶有兴味地看着二人暗暗过招，不多时清了清嗓子。

“将军同先生亲昵如此，先前还是我多虑了。”

梅见秋闻言动作一僵，李破云却没得半分尴尬，爽朗笑道：“主公莫打趣臣下了。”

“哼，谁打趣你还不是自取其辱。别在那儿挤挤挨挨了，上前来看地图。”姜嬴弯着嘴角哼了声，袍袖一挥，示意二人靠近。

李破云便攮着梅见秋凑上前。

只见那地图上详尽绘制了甘州一带地形山水、大小郡县、各处守备的营地，乃至适宜奇袭的山谷夹道。

姜嬴以指点之：“甘州地僻，人事凋零，自宜沅起顺沅水而上数个小城，军卫懒散松懈，稍击即溃，不值一提。我不需二位宥在此处玩儿捉地鼠，而是一路北上，直捣宜陵。”

“宜陵沛饶甲于甘州，又与丰州有泯江、崇山相隔，确实险要。”李破云懒懒倚着梅见秋开口，浑身好似没长骨头。

梅见秋不想搭理她，垂眸端详地图，目光微烁。

“是如此，但非你们此行最要。”姜嬴低低应道。

片刻，李破云缓缓直起身。二人福至心灵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开口道：“孙汲？”

“正是此人。”姜嬴颌首，目露赞赏。

孙汲乃是宜陵太守。此人命途多舛，与梅见秋颇有几分相似，不过大抵要幸运些——虽怀才有志，而受朝中奸佞所害，坐党争下狱。冤情昭雪后，仍为少帝所嫌，贬至甘州，郁郁不得。

“我手下兵力虽尚算充沛，却苦于少良将可用。孙汲明珠暗投，落到如今境地，实是令人惋叹。故你二人除了将宜陵打下，还需策反此人，劝其归降。若不得——”

姜嬴目光微暗，眼中似有风雪凛冽。

“便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