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月（一）

“不想了，以前的事，咱们不想了。给晗儿的生母一个名分，也不枉她将晗儿带了这么多年，真正是个不容易的，这孩子竟这么懂事了。”邹承忆一脸欣喜地拍着静晗的肩，静晗坐在邹承忆的身边，叫了一声“奶奶”，将宫人递来的果子推给她吃。

寻远从回忆中醒过来,眉间仍存着一丝伤痛之情，召内侍总管刘昱：“传朕的意思，贺朱津育皇子莫静晗有功，赐昭宁阁泽沛。”

刘昱附言道：“皇上圣恩浩荡。卑职愚见，随礼赏金三百，石米五十，四时宫衣二十，宫制嵌宝金银首饰五副。”

寻远挑眉看了他一眼，“很妥当，就这样办。”回身又和邹承忆说了一会话，便起身去了。

刘昱亲去前仓备礼、开阁，不提。

范奉秭如同背中脊髓被抽去吸空，瘫坐在榻上，动弹不得。“为什么……为什么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她独自望着地上刚才被她摔碎的琉璃器皿，陆离地折射着七彩的阳光。

看着孩子坐进了寻远的车，向承忆处所去了，朱津忽然有一种心底碎裂的感觉。

孩子，娘再也护不了你了。这一走，娘何日才可以见到你？

像一瓶珍藏的醇酒，突然“噗”地揭开了盖子，于是酒香四溢，却挡不住众人倾杯不住。

曾经我是多么希望，寻远能给与晗儿更多，比我所给的更多。晗儿可以读书，可以知礼，可以成为这个国家最危急的时候，冉冉升起的希望。

然而现在，我宁愿守着他，平平安安地在安乐堂里过一生。我只求平平安安。

也许我真的很自私，朱津扶着门框，望着地上车辙辗过的痕迹，一阵眩晕。不由希望一切都只是幻觉，只是她一直以来，梦中的幻觉。苏端言上前来扶住她，“好孩子，别伤了身子。圣上开恩，如今晗儿更是承忆的心头肉，不会再有事了……”说着替朱津揉着太阳穴，才使她清醒过来。

正半昏半沉的时候，突然一个内侍惶急着忙地跑来，报：“这可是怎么了，张内侍在处所自尽了，桌上有封信给贺端礼！你快去看看吧！”

张贵自尽了？

安乐堂的宫人们听闻这个消息，不由分说向门值处所奔去。朱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若没有苏端言搀扶着，只怕早就摔在了地上。

颤抖着打开信封，眼前是张贵的字迹，朱津倒抽了一口凉气。

“贺端礼，平心而论，我张贵亏欠于你。当时你身怀六甲，赵大人曾经来过，求我带他见你。然而我婉言回绝了，他还请我带一封信给你，也就是书案底下粘着的那一封。”朱津读到这里，眼眶也湿了。

“我之所以不想让你当时见他，一是你怀有龙裔，不方便和外边的人见面；二是我知道赵大人对你的情谊，只怕你们一旦有来往，就会被范奉秭家的盯上，对你不利。你可千万别多心，我不是存心拆散你们。此种歉意，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尽。如今我命在九泉，本就是不得已的事，还求主子留我一个干净，总比被撺掇去折磨好些。”写到这里，笔力已穷，留下一个大墨点子。接下去看时，却还有一行小字：端礼保重。张贵字。

朱津抿着唇舌，默默不语，泪珠似竹林的朝露，汩汩地流下，滴得张贵的信都湿了大片。她留意到，慌忙用手巾擦干，却破了一个大洞，只得掩在袖里。伸手一摸，书案下果然粘着一封信。朱津举起信，在烛火下照着看了一回，并没有启封，而是就着烧了。“朱津亲启”一排行书，在火舌吞噬下成了焦黑一片。外边苏端言掀了棉帘子，“朱津，你……可还好？”风从帘子开口处吹进来，将纸灰吹得散扬一片，在空中打旋飘飞。朱津感激地点了点头，笼着苏端言手，“谢谢苏姐姐，我只还想看看张贵。”

苏端言摇摇头：“张内侍是悬梁自尽去的，神情很不平和，刘大人已经差人将他送出宫外葬了。”朱津闻言，心头像是挨了一下，只是跟着苏端言慢慢地走，脚步比来时虽稳些，却透着一种迷失的错愕。

昭宁阁在义宁阁的对面。朱津看着绣匾金辞，不禁心中感叹“皇恩尽虚”。若是当年她真的作了那个义宁阁应宣，能不能活到今天，都是一个未知数。何况是她“苦尽甘来”，还是免不了住在一样的地方。只是，朱津想，我看不到我的晗儿。

她将张贵的信放在橱柜的顶格，下面几层是她安置首饰的地方。素妆惯了，那些金银在她眼中，花鸟纷繁，虽然惹人怜爱，却只适合静静地观赏。要是取来近前装饰，便不是她贺朱津的所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