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阶灯(八)
寸断,殊不知压在心底二十多年的恨意早已悄然淡去,只余下空虚的怅然。
沈桑若此前并不知名满天下的顾大儒,竟然还有这么一段秘辛。
她宽慰道:“黄老,顾大儒的本心并非如此。”
黄岳苦笑:“他,本心确实不是如此。可结果就是如此,再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祁景安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上投出小小一片阴影,他亦没有想到,被自己视作的“儒学至臻”的顾孝思,也是性情中人,愿意为了挚友,决绝放下一切功名利禄。
只不过事与愿违,他非但没有如愿致仕,亦没有被贬谪、赐死,而是官位更上一层楼,直拜帝师。而他的二十八位学生,英俊沉下僚。
帝王之心,如何能被臣子猜透!
顾珏不明真相说他失了文心。
他又如何知晓他父亲内心的煎熬!
然代入黄岳视角,顾孝思这位老师又是多么令学生寒心,他凭一己之力,断送了二十八位学生的仕途生涯。这二十八位学生,不乏寒门学子,像黄岳这种祖上有点积蓄的,寥寥无几。
祁景安心里五味杂陈。
黄岳扶正了一个瓷杯,拿起茶壶倒了些凉透的茶水,茶水滴子如同甲板上乱蹦的鱼,他歪着头,眼眶中泪花闪烁:“这些都是皇上亲口告诉我的。他知道我和顾孝思的师生情谊,远超其他同窗。就把这件事,一五一十告诉我了,以我对顾孝思的了解,他能做出来。”
“皇上无非是想让我恨他,我确实恨他。”
“黄老,皇上难道不怕您把这件事说出去吗……就好比今天这样,告诉我们……”
黄岳抿了一口茶水:“这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就算说出去,也没有人能信我。更何况,我又能和谁说这些呢……也就是和你、和景安。你们以后要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不要再和别人提起。尤其是顾珏,万万不可透露一个字。”
沈桑若能理解为什么黄岳交待她不要说出去,可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着重强调一下顾珏。
“黄老,为什么尤其不能和顾珏透露一个字?”
黄岳瞄了她一眼,“丫头,顾珏没和你说过吗,顾孝思是他父亲。”
“啊?!”
沈桑若惊呼出声。
细想一下,似乎也不足为奇。二人都姓顾,都是朝中重臣。
黄岳用半讥讽的语气:“他顾孝思加官进爵,他儿子顾珏是太子身边红人…唯独我们这些顾孝思的学生,一个个不得重用。”
听了此话,沈桑若不知心里到底是何滋味。
是庆幸顾珏没有受顾孝思影响,还是同情黄岳潦倒多舛的一生。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她自来到经卷阁,所认识的黄岳都是一种钟于享乐、胸无大志、无忧无虑的同时又视书如命的慈爱长辈形象,亲切得仿若柳沈村的叔伯,却不知他年轻时也官至四品、位列少卿,受牵连而化作落红,一朝跌至尘泥。
“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她想起这句词,用在黄岳身上是最合适不过了。
黄岳最初被贬到经卷阁的那几年,空荡寂寞的屋子里,只有读烂了的书本和一盏孤灯伴他熬过一个又一个失意的夜。
直到,祁景安闯进他孤独的生命。
寡言、好学,看到祁景安,何尝不是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这时,上官季猛然踹开紧闭着的门,用要把人吵死的嗓门大喊:“你们别聊了,我把鸡汤熬出来了,我们喝鸡汤了。可鲜美了哦。”
那扇门年岁久远,本来就有点破旧,被他这么一踹,正中间的两块门板直接错了位,一块往外凸,一块向里凹,气得黄岳差点两眼一抹黑背过去,眼疾手快地用大拇指掐了下自己的人中。
也顾不得伤怀感慨了,他抄起一杯茶朝着上官季泼过去:“你这个死小子,老夫我是真想把你揍成块板子,镶进我的门框里。”
上官季的衣角被茶泼了一点,许是也知自己太莽撞了,他挠挠头,露出八颗大白牙赔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