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
叶璟直到被带去斩首的那天,仍然有些恍惚。
行刑前一天晚上,方子溪提了酒来,两人在诏狱里对坐饮酒。叶璟心里有数,知道是断头饭,但不知道方子溪这么能喝酒,一杯接一杯,脸也不红。叶璟反而平静,他饮酒向来有度,没道理做了一辈子同族子弟的表率,最后破了戒。
“我父亲也是判的斩立决。”他说道。
“正好,我一直只听说方太傅的文章好,无缘得见,以后正好可以去好好请教了。”叶璟倒洒脱。
方子溪只是苦笑。
叶璟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害怕,特意来给自己壮胆的。他关在诏狱中,离那些叶家门生不远,这里面也有做了封疆大吏的,官场纵横十来年,被这斩立决吓破了胆,哭嚎了一夜。隔壁是尤承安,是老叶相的徒孙,比叶璟只大两岁,已经吓傻了,背了一夜的文章,叶璟仔细听了听,背的竟然是他自己春闱的文章,叶璟还有闲心,替他校正了两处,可惜他也精神恍惚,听不进去了。
叶璟一直觉得读书读得好的人,其实是不怕死的。没有生死置之度外的勇气,也做不了好官了。
午时斩首,又定在午门,据说是因为阳气重,压得住。叶璟本来不信这些,经过贡院一场,不得不信了。真不知道自己死后有没有鬼魂,还是浑浑噩噩投了胎。
东宫急切得很,早派了人来盯着,是宫里的公公,辰时就催着提了人,压在囚车里,一路游街游过去,相比于死,这个叶璟更窘迫。
探花郎毕竟是探花郎,坐在囚车里也比别人漂亮得多,下面的人纷纷议论,说可惜了。
其实也没什么可惜,总比老叶相来顶罪要好,老叶相在,叶家就有再起的日子。
他抱着这样的信念,被押到刑场上,验明正身,监斩官照例是陈家的人,山西学派在陈家手上发扬光大,但也带偏了,连个圣旨也读不明白。声音听起来耳熟,像也是癸酉科的,真是讽刺。
囚犯跪了一排,下面黑压压人群,都是看行刑的。据说下面的人会抢人头,可惜自己一颗好头颅了。
叶璟被押着垂头跪在刑台上,下面一张张脸,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那眼睛都像黑漆漆的洞,像要把自己吞下去。他听见人叫“少爷”“少爷”,是跟他的老冯,眼睛通红,背着麻袋,穿着短打,带着两个小厮,被人群挤得晃来晃去,叶璟怕他吓到,刚想叫他不要过来,忽然反应了过来。
他是来替自己收尸的。
这个念头一起,那黑漆漆的洞口似乎一瞬间逼到了眼前,几乎可以闻见里面刺骨的寒气。虞青是怎么说的来着?人死后会成游魂,跟着队伍一直走到黄泉,饮下孟婆汤,忘掉生前的一切,但其实在那之前就已经忘掉大半了,不然鬼魂怎么总是浑浑噩噩的呢……
刽子手上来了,叶璟背后陡然而生一股寒意,听说刽子手会含一口酒,是冲邪,但他又听见喷酒的声音,然后是什么东西破风的声音,有人惨叫,是瞿师兄,什么东西圆滚滚地滚下去了,在人群里争抢着,他茫然地盯着地面,忽然反应了过来。
那是瞿师兄的头。
那是瞿师兄的头!
旁边的尤承安彻底疯了,发出嘶哑的惨叫,被刽子手踢了一脚,像一滩烂泥一样趴在地上,跪都跪不直了。叶璟刚想安慰他两句,有温热的血溅了上来。是已经杀到张承泓了。张师兄在江宁做官,是个很和气的胖子,爱吃甜食,来拜年时老是嘿嘿笑,他是扬州人,讲话总带着扬州口音……
尤承安还在惨叫。
“尤师兄……”叶璟还想安抚他两句,背上被人狠狠踢了一脚,他手被反绑着,这一踢脸磕在石砖上,嘴唇顿时破了皮,满嘴咸腥味的血。
“安静点,马上到你了。”
磕个嘴唇就这样痛,不知道砍头怎么得了。
叶璟栽倒在地上,用额头抵着地,努力想站起来。刑台的地砖是一种古怪的青石,暗红的血迹已经沁了进去,有种莫名的腥气。也许是他凑近了,连青石的纹路都看得清楚,像是哪个地方的碑断了,拿过来铺了这个台子,上面有许多阴刻的字迹,叶璟努力辨认,“春华……云……光耀……沧浪台……”
用尽所有词语,也无法形容叶璟那瞬间的感受,那是一种触动灵魂的颤栗。
是沧浪台。
石碑上阴刻的小字,离他眼睛最近的,是沧浪台三个字。
他找了许久的沧浪台,甚至惊动了叶家满天下的门生,扬州,长安,燕北,塞上,都说没有这个地方。原来在这里。蜃境的预言中,一模一样的鲜血,是尤承安,还是张承泓,黏腻的,温热的鲜血流出来,将那三个字填满。
“原来沧浪台,真的会满啊……”与那个幻境里一模一样的声音响起来,是谁,原来是他自己,叶璟的头发被拎起来,刽子手用刀在他后劲比了比,刀锋冰凉,鲜血的倒影里印出他披枷带锁的样子,蓬头垢面的探花郎,背后插着斩立决的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