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石问路
春寒料峭,尤其入夜,这种时节只穿一件勾花描金的单薄衣裙,美艳有余,保暖不足。
梨柯抓紧裙外裹着的暗灰斗篷,身子不住轻颤,却不只因为寒冷。
——还有恐惧。
她知道,这一遭,她是将自己后半辈子全赌上了。若不成,即便陛下仁慈留她性命,在这深宫中,她日后也将过得凄惨无比。
现在退,其实还来得及。
衣裙肩带上缀饰的玉石珠子冰凉,硬邦邦硌着骨肉,周身以此为中心,一圈圈荡开鸡皮疙瘩,像要拉她回到侍女寝屋,忘掉这一切。
可傅家小姐的话,着魔般,一遍遍在耳边响起。
“陛下是君子,君子嘛,于此事总是矜持。”
“他若对你毫无情谊,会直接回绝太后娘娘,而非留你在身边日日相见。”
“或许,陛下是在等你主动。”
是了,这不是勾引,傅家小姐说,这是帮陛下递一个台阶。
她既然心悦陛下,理应先走出一步,将这颗炙热的心捧给他看。她的勇气,陛下见到也会感动的。
梨柯咬紧下唇,颤抖着,推开了眼前高阔的门扉。
初春天干物燥,萧昱这几日其实睡得不是很好。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心浮气涌中,他仿佛回到了今晚太极殿那间小小的茶房。
灶坑里烧着一把火,台面上静置着两盘糕,只是那人不再毕恭毕敬站立伺候,而是被他拉进怀中,压在案上,肆意亲吻。
“奴婢……”
“不许叫自己奴婢。”他不悦,打断她,“你怎么这么守规矩。”
从前,他们初见时,她明明是很活泼的。可调来太极殿已经这么久了,她在他面前,还是一副如履薄冰、大气都不敢喘的样子。
梦里的人很乖顺,主动伸出胳膊,环上了他脖颈:
“全听陛下的。”
萧昱虽眼皮发沉,心中却有本能的欢喜,拥吻更加热情,直到……他在她肩侧摸到一串串冰凉的珠链,手感异常真实。
值夜打盹的小太监,是被陛下的怒喝惊醒的。
他连滚带爬一溜烟儿赶进寝殿掌灯,朦胧中似乎看见龙榻床脚有个人蜷缩着。
陛下明明站在帐外,怎么床上还有人呢?
不待小太监看仔细,萧昱已经一把将人从床上拽了下来,“叮叮当当”的玉石珠子碰撞声随这粗暴的动作响个不停,小太监只用余光瞄了一眼那衣裳,就立刻跪在地上再不敢抬头。
我的祖奶奶,那肯定不是宫里人该穿的东西。
“出去。”
小太监听到陛下吩咐,如蒙大赦,跟来时一样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并将殿门严严实实带上。
大殿死一般寂静,灯火已全部点好,颓坐地上的女人,面容清晰可辨。
萧昱捏紧拳头,怒不可遏:
“梨柯,你好大的胆子。”
梨柯并不说话,只是垂头低泣。
“这身衣服哪来的?”
没有回应。
“是谁指使你来的?”
仍是沉默。
萧昱耐心耗尽,上手拿住女子下颌,逼迫她抬头:“朕在问你话。”
泪痕遍布整张脸颊,出发前细细描画的妆容早就花成一团,唇脂脱尽,腮边残余点点红晕。
她开口,喑哑凄凉的声音,不是回答,却是反问:
“陛下刚刚……把奴婢当成了谁?”
萧昱瞳孔猛然紧缩,手中下意识加重了力道。
梨柯感受到咽喉间收紧的钳制,丝丝苦笑。
当成谁,会那样温柔地说:“不许叫自己奴婢。”
当成谁,会在睡意浓眷时,霸道又深情地亲吻,又在她幸福到几乎快要晕厥的时候,眼神倏尔恢复清明,一脚将她踢开。
还能有谁呢,他方才抵在她耳畔,唇舌带着潮湿的热气,声音虽然咕哝又含糊,她却明明白白听清了。
她触碰到了天子深藏的秘密,今日,已无生路。
“没有人指使我。”梨柯笑中含泪,吐字因喉间压迫而有些艰难,“陛下一定不知道,我爱慕陛下,许多许多年了。”
所以放着寿安殿一等宫女不做,宁愿跑来太极殿侍茶,一日一日做着记忆里他喜欢的花生酥。
花生酥冷了,倒了,重做,再倒。他如今,早不是当年那个爱哭的孩子。
他不爱她,他爱的,是旁人。
“我晓得,爬龙床纵然无耻,但陛下与太后念在多年患难情分,总会留我一条生路。”
贯穿整段青涩岁月的暗恋,在脖颈处持续收紧的力道中支离破碎。
“只要……我假装没听清那个名字。”
梨柯确信,她此刻在陛下眼中,看到了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