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恃
桌上是梁卓辗转从大理寺调出的陈年卷宗。崇德一十九年,户部侍郎江括作为河道整修贪墨大案的主犯,全家妻儿下狱问斩。
卷宗末尾经手该案的负责人,赫然写着梁卓自己的名字。
是,他当然记得。
江括平生仅聘一妻,无妾室,无通房。发妻薛氏,育有一女,名江宛,崇德一十九年赐死时,年仅三岁。
那个宫女,今年有多大了呢?
擅自调查御前宫人的生平是为官大忌,何况他如今又是这样微妙的身份。稍有不慎,引得陛下猜忌,或将前途尽毁,乃至命丧黄泉。
可他忍得住吗?
只要一闭上眼,小宫女那张不谙世事的面孔就会在脑海中不停浮现,最终与尘封多年的记忆重合,带他回到淮州那座烟雨石桥,她撑伞回眸间,于他灵魂深处,刀刻斧凿般铭记的一笑。
要查,无论多难查,有多大风险,他都一定要查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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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夏日酷暑难熬,又或是云桑因出宫不顺心有郁结,进而觉得这苦夏格外漫长。
李总管近日总是躲躲闪闪不愿见她,她以为是上回的镯子不够,想再拿钱给他,他却无论如何不肯收,只说宫里最近缺人手,时机尚不成熟,要她耐心再等等。
从初夏等到夏末,便是泥人性子,也不禁有些等急了。值得安慰的是,娘亲在入夏后病情果然大好,陛下也不曾再对她有什么叫人心惊胆战的触碰,仿佛那一晚教她写字,真的只是他心血来潮。
或许,是她想多了。
也对,国丧将尽,马上就要开选秀了。陛下坐拥万里江山,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怎么会在意她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女。
想通这一点,云桑在心里暗喜,忽然又觉得也不必急着出宫去。
现下娘亲已经三催四催地叫她嫁人,上回直接把姨母接到家里等她,说什么老姐妹叙话,话头转来转去,全是在谈婚事。若她当真出了宫,怕是要被娘亲念叨得耳朵起茧。
云桑一肚子憋屈,忍不住同晴枝抱怨:
“你说我娘为什么这么急着要给我找婆家呢?”
“咱们这个年纪,倒也不怪七娘着急。”晴枝耸肩,“要不是在宫里当差,活脱脱一个老姑娘了嘛。”
“再这样下去,我都没办法跟季勉哥哥见面了!太尴尬了!”
晴枝八卦心起,颠颠问她:“你真的这么不想嫁给季勉啊?”
“我不知道。”云桑一把撩起被子蒙在头上,闷闷道,“我在宫里谨小慎微了一辈子,憋闷得很。出宫之后,我只想自由自在,开铺子、做掌柜。不用守规矩,也不用看谁脸色,独门独院,自己说了算。
姨母再好,季勉哥哥再好,为人妇总有各种躲不开的关系要处理。为什么一定要嫁人呢?难道我是根葡萄藤,非得攀住些什么才不会被吹跑吗?”
“你这种感觉,我明白。”晴枝大口嚼着云桑带回来的糕饼,从容道,“可能我们做宫女的真的比较古怪吧,宫里一辈子不嫁人的老妈妈可多了。”
“那你呢?”云桑从被子里探出半张小脸,“你想嫁人吗?”
“没人给我张罗啊。”晴枝坦然一摊手,反问她:
“我不但不想嫁人,还不想出宫呢。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想出去,留在宫里陪我不好吗?”
云桑沉默半晌,将脸重新埋回被子中,轻声道:
“谁愿意一辈子做奴婢呢……”
漫长雨夜,噼里啪啦的雨点敲得人心烦意乱,一声响彻天地的巨雷,让云桑从睡梦中骤然惊醒。
夏日炎热,她满身是汗,心脏不安地疯狂跳动着,入目是一片十足黑暗。
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雨声依旧。
她重新躺了回去,后半夜却再难入睡,睁眼辗转到天明。
第二天一大早,李总管拿着信急急敲响西配殿侍女卧房,高声喊道:
“云桑,快出来,你娘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