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
旖霓哪儿见过如此面容的人,当下直吓得大叫钻进王妃的怀中。
安陆王妃连忙侧过脸,不去看鬼老头的容貌,她轻轻的抚着旖霓颤抖的背,心有余悸:那哪儿是人的脸庞,分明是套着皱褶人皮的骨架而已!
旖风离得近,看鬼老头的面容便更清晰,他惊得不自觉的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一个重心不稳正要摔倒,却被身后一只手扶了一把。
“小王爷当心。”
那声音很低,却很是清晰。
旖风直起腰回过头,见扶他的不过是一个衣着普通的小厮,只是那人把头埋得很低,看不清样貌,只依稀瞥见他嘴上有一条一字胡。
惹他注意的是轿子里的李全:他脸色惨白,额头上沁出一层汗水,一双小眼此刻竟睁得如铜钱大小,倒是滑稽。
鬼老头一双浑浊的眼球直勾勾的盯着轿中的李全,目光如千万只蚂蚁啃食着李全的皮肤,让李全痛苦不已。但他面上仍是紧绷着,只是被鬼老头这般盯着不放,自己身上竟虚汗涔涔直流。
“这鬼东西倒是想认识咱家一般。”李全暗自嘀咕着。
“老人家,我见过你。”说话的是安陆王,他神情柔和,“十几年前我在京城的宣虎门疏散过一群灾民,里面好像就有你,当时你怀里正抱着一个婴孩。”说着,他的目光落在一旁的蝶依和山尽身上。
鬼老头闻言身形一震,鼻腔微酸,他兀自带上斗笠,遮住面容,缓缓道,“贱民容貌丑陋,惊吓了诸位贵人,还请见谅。至于什么京城……”他低头嗤笑了一声,“贱民一辈子都从未去过京都,何况是宣虎门?只怕是死也要死在脚下的这片土里罢?!”
安陆王皱了皱眉,正还想再问下去,却听王妃在轿辇中道,“王爷,霓儿不舒服,咱们还是快些进府吧。”
“对对对,还是快些回府,小郡主的身体要紧。”李全附和着将轿帘放下,暗暗擦了擦额上的汗珠,这才定住了神。
安陆王闻言只得动身,他叫了声仍站在原地的旖风,催他回府,而后又深深的看了眼鬼老头,这才趋马离去。
“这个老头不简单。”他暗自忖度。
旖风也驾马随行,未行片刻,他似又想起什么,勒马折身对蝶依站立的方向挥手喊道,“姑娘,我叫安旖风,‘旖旎从风’的旖风!”
他的笑容爽朗如风,衣袂飘飘,潇洒而去。
蝶依错愕间,这时,却听身旁的鬼老头用颤抖至极的嗓音嗫嚅出几个字。
“爷爷,你说什么?”鬼老头的声音太小,蝶依没有听清。
“没什么……”鬼老头面色如土,嘴唇仍是颤抖着,匆匆说完这句话便转身离开。
蝶依又看向山尽,他的神色倒是和往常一般,只道了句,“回去了。”
说完也不等她,便迈步向前。
谁也未曾想到,鬼老头这一回去,便病倒在床。
旧疾复发,咳痰带血,终日昏睡,仿佛在做一个沉长旧梦,嘴里含糊着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蝶依在鬼老头的塌前哭红了一双眼,她不知鬼老头在念叨着什么,她能做的只有陪伴在侧,熬些清痰醒神的汤药。虽鬼老头昏沉着不见喝下多少,但病情总算是有些起色。
直到很多年后,蝶依才明白爷爷反复念叨的不过是一个“孽”字。
鬼老头这般卧床修养了两日,方能起身勉强行医。这日他拄着根拐,佝偻着身子,还未出门,便又听到有村民谈笑说,“小王爷八成看上蝶依了”。
他的心底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蔓延开,苦涩直冲脑门,接着只觉眼前一抹黑,醒来时病又加重了几分。
山尽轻轻为趴在鬼老头床畔小憩的蝶依,披上一件薄衫。看着她眼下一层浅浅的青色眼圈,自己心中不免微疼,如针轻扎了一下。
他的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只是这般静静地看了蝶依半晌,这才出去。
鬼老头在床上听着山尽行远了,缓缓睁开眼睛。
这一病,他似乎又老了几十岁,但他知道,他活了这么大半辈子,思绪再没有一刻要比现在更加清晰了。
他轻轻推醒一边的蝶依,看着她惺忪的睁开睡眼,一张憔悴的脸重新展开笑靥,怜爱的拉过她的手,刚唤了她一句“丫头”便剧烈得咳嗽了起来。
蝶依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连忙为他抚着胸口。“爷爷,您慢慢说。”见鬼老头一副病的快要散架了的身体,蝶依的眼眶又氤氲起湿气。
门外的山尽端着碗汤药,低眸静静的听着屋内的情况。
鬼老头缓了缓神,深吸了口气道,“蝶依,爷爷知道你聪颖好学,一直想多学些医术,可是你要知道,医者难自医,人这一世啊,难得活得明白,就算爷爷医术至此,有些事却还是看不穿,想不透,便是死了也不会瞑目。爷爷以前以为至少能活到你出嫁的那天,可是现在……怕是……不能如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