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死桐·四
解尽欢微抬眼眸,却不着急应答,她双手交叠,耐心地憋起气来。
在几近窒息之前,她终于张口呼吸,大量气流冲入她久经疾病的肺腑,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长促猛烈的咳嗽。
她因难受撑住车厢,却带着帘幕一同微颤。
平复良久,她才道:“……想来傅三郎是想将我气死在解氏陵前,也省了挪尸搬棺的麻烦。”
另一架车内,傅峥语塞,眉头不自觉地挑起。向来都是他让别人难以招架,没料到竟让第二面都还未见上的人堵了嘴。
只听解尽欢继续道:“那日在焚原小院,君赠我故兄所写锦囊诗文,可知晓其中写了什么?”
傅峥不禁神色落寞,闪烁其词道:“不过是些散言骈句,不值一提。”
他的话语在两层帘布的阻隔之下,显得沉闷萧然,像是一道悠长的叹息。
正当傅峥入神思量,右窗寒风泄入,一只白净瘦削的手夹着锦囊,挡开帘幕伸了过来。
“自己看。”
解尽欢侧目而视,恰巧看见了傅峥瞬间错愕的表情。
傅峥顺势接下锦囊,刚想抬头回望,眼前又只剩下一片深蓝窗布,外界的凉意被彻底阻绝。
他熟练地解开袋口,仅是一眼,就已看得他愧意翻涌——纸条上仍是解纭的字迹,笔墨未洇,故纸如新,上书“自此无人可称友”七个大字。
解纭的一笔一划流露出惋惜之情,却品不出半分责怪。
“解氏女,名尽欢。”
傅峥阖上眼,像是在脑海中打捞陈年往事,“你六岁上去庄先生的私学开蒙,仅一日默出半卷‘五千言’时,你兄长便是这样同我介绍你的。”
“他自己的考评分到上品,都不曾表露出骄矜的姿态,却四处炫耀你的名字。他把你看得,比他自己还重要。”
解尽欢默不作声,她能听出解纭的好,却无法感同身受。
在她的世界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个人,会把她放到比自己还要高的位置上。她不相信世上真有这种人,即便有,也是处心积虑谋求外物。
其实以上道理,是她反复告诫自己必须记住的。仿佛坚定地选择不信,那些仅存在于别人人生里,散发着温暖光芒的瞬间就不会刺伤她。
她说不出羡慕,只学会了说不需要。
可听完傅峥的话,解尽欢还是不小心让深埋的渴望,偷溜出了唇舌:“要是阿兄还在,该多好。”
至少这样,她寻找江恕的路,就不会走得如此曲折。
傅峥无法知晓她真正的想法,但能分辨出她语气中的诚挚,索性直言:“你今日出了解家才找我,等在陵前却不入,还让仆从们远离,如此行事究竟有何目的?我不是傻子,不信你只是来送一枚锦囊。”
林间穿过一阵烈风,摇得枝叶扑簌。
解尽欢等外头杂声小了,才回道:“请君莫怪,尽欢此举只求活下去,病中岁月久,前途未卜,于是想请傅三郎君,帮忙试一条生路。”
傅峥问:“想我如何做?”
“你可知前几日东渡口画舫的那桩命案?”解尽欢反问。
“略有耳闻。”傅峥才来武陵不久,就听说江州吕氏死了个子弟,本家来人到武陵缉凶,先封山后又找上了吕氏二房,当真扑朔迷离。
解尽欢语出惊人:“我想你找到吕氏,接手他们布在危楼山中的部曲。此次事发,吕氏家主吕长彦和其长子吕濂赶来了武陵,吕长彦仅待了半日,便因家中事忙回了江州,眼下在武陵主事的只有吕濂。”
“傅氏根植扬州,既据东境吴水要道,虽你已离族多年,想来少时也与吕氏打过不少交道吧?”
扬州,京辇神皋。
而傅氏家主为扬州牧,领军政要职,是大晋十五州内独一份的“神牧”。傅氏子弟在各大姓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傅峥摸着锦囊上的刺绣,心上讶异,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在他面前,明目张胆地算计别人,算计的还是如日中天的江州寻阳吕氏。
“……确实打过照面,你料想得不错。”
他被这番话勾起了兴趣,顺势思索了起来,“若论我厌恶之最,当属傅氏,其次便是吕氏。他们本家原共有三房,早年为了争抢茶叶生意,大房与二房联手,把三房给弄得家破人亡,现如今已没人记得他吕氏还曾有个三房了。”
亲兄弟算起账来,下手只会比生人更狠。
解尽欢听他这样说,就知道事情已经成了一半,于是将她所构想的计划全盘托出:“见到吕濂,你不必给他好脸色看,平时如何行事,自然如何待他。我猜此次命案,有关吕氏两房的恶斗阴私,但你无需管这些乌糟,装作懵然不知即可。只要对吕濂说,你想要盘下画舫生意,欲意尽快了事,而你愿亲自前往危楼山,督促山中部曲追逃。”
这件事没有人比傅峥更适合去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