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一）

她的视线里。

那背影在雨中龉龃前行，黑黝黝的，走得很慢。

她捂着嘴连连后退几步，此情此景，还以为是什么崇邪鬼怪，不敢轻易上前。

对方似乎没有注意到她，任然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水洼中前行，步子虚浮，像是随时都能倒下。

苏绾犹豫了下，慢慢地在他身后十余步跟着，想着待会儿绕过他上官道。

那身影摇摇晃晃地走到路口，停了一下，直愣愣地倒了下去。

苏绾正纠结着要不要上去看看，道上隐隐传来嗒嗒声，接着一辆马车在雨中渐渐清晰。那车夫眼尖，瞥了一眼路边，便喝停了马，扭头对着帘子后说了些话。

似乎是得到了答复，车夫打着伞跳下马车，上前去瞧那倒在路边的人。

苏绾终于敢走近，那车夫却跟没看见她似的，兀自推了推那人的肩，“小子，还活着不？”

这么近的距离，她才看见那人身下鲜红一片，染红了那一小块土地。

那人沾着污血的手指蜷起，他慢慢地扭过脸，污脏的头发遮盖了半张脸，也没有力气去拨开。

那一双漆黑的眼睛看不出半点光来，却是异常的平静，仿佛要望进人的心里去。

苏绾心中咯噔一下，竟觉得有说不出来的熟悉。

他腰上系了块白玉佩，落在一旁，溅满了泥水与污血。那车夫见他迟迟不答，抓过玉佩，借着月光端详着，忽然间脸色骤变，慌慌张张地跑回去。

马车上的人掀开帘子下来了，苏绾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惊异地睁大了眼睛。

那不是先生那位异姓大哥！看起来要年轻一些，可面貌没有太大变化。

她后知后觉地扭过脸去看地上那人，没等她看清他的模样，简崇之便脱下外衣裹着他，小心翼翼地把他抱上了马车。

苏绾思绪混乱，下意识就要追上去，眼前刺目的白光一闪，她一下子捂住了眼睛。

当她慢慢地放下手时，眼前已经换了个场景。

是一间简朴的寝居，屋内光线昏暗，燃着几支火苗小小的凤蜡，水墨江南的屏风，雕花的乌木架子床，苍青色的床帘用白玉钩挽起，床上的人还在沉睡。

苏绾迟疑着走近，在看清那人的面容那一刻，脑子蓦地一片空白。

那人看着很年轻，跟她差不多年纪，身着白色中衣，轻轻地阖着眼，呼吸平缓，唇色浅淡，脸色很苍白，脸颊上还有细细的伤痕，眉头不自觉地蹙起，似乎睡得很不安稳。

苏绾一直后悔没能亲眼见过他少年时的模样，今日算是圆满了。

她并非完全不知应離忧的过往，在盛京的这段时间里，她也曾向别人打听过一些，陆陆续续知道了些慕四公子的生平。

但他一直不曾提起，她也就装作不知道其中内情。

虽然她隐隐约约地觉得，慕盍的那段少年时光对他来说，不止是声名狼藉的屈辱与痛苦，还是山青花欲燃的美好回忆，是抚琴弈棋的风骨翩翩，亦是习武比剑的年少意气。

他曾经是什么样子的呢？苏绾想着，慕盍是什么样的？

她忍不住又凑近一点，蹲在床边，这样看得更仔细些。

慕盍眼睫颤了下，缓缓睁开眼睛。

苏绾吓得后退一步，有些不知所措。

他的目光缓缓掠过她，仿佛没有看见她一样，最后停留在帐子顶绣着的血色梅花上，良久都没有移开。

终于，他似乎是想掀开被子起身，右手腕动了下，手指猛地蜷起，又瞬间松开。他的眉头紧紧地皱着，额角的青筋暴起，像是在承受难以忍耐的痛苦。

他用左手撑着床，艰难地借力坐起来，虚弱的身体晃动一下，又狼狈地跌回去，额上沁出薄汗。

苏绾看不下去了，上前就要扶他，伸出去的手却直接穿过了他的肩头，她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手，才发现是略微透明的。

她尝试着开口：“先生？”

慕盍没有任何反应，竭力用手肘撑起身体，终于坐了起来。

他那幽暗得几近死寂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右手，手腕包扎着厚厚的白布，动也不动，像是失去了生机。

苏绾模糊地意识到自己是在梦里，他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说话。

她只得站在一旁，看着他不断地尝试着弯起右手的手指，又一次次失败，最后坐在床上虚喘着气，豆大的汗珠从下巴滑落，打湿了一小片衣襟。

心如刀绞。她只能想到这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