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这几天,天气骤冷。
由于冷得突然,学校没开暖气,音乐厅里冻得人缩手缩脚,乐器比人怕冷,为宋允书伴奏的管弦乐队花了很长时间调整乐器,尤其小号手,顶着效果破裂的弱音器,在空气中叮叮当当,配合嗖嗖的冷风,听起来格外阴间。
指挥忍无可忍,提前结束了排练。
宋允书如获大赦。
最近毕业专场音乐会加上签约前的线上音乐会,她整个人累得有点恍惚,也可能是这段时间过于顺遂,一无挂虑,人变矫情了。
她盖上琴盖,打起精神跟指挥寒暄了几句。
等走出学校,外面居然下雪了。鹅毛大的雪片一飞一个大弧线,抢在人前头,落地还飘了老远。
宋允书走了没几步,老远望见一个背影,穿着灰色大衣,撑着黑色雨伞,某一瞬间,她以为是孙炀,透过飘飞的雪片定神再看,当然不是。不但不是,而且没有什么相似之处。
宋允书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日期。正要加快步子,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她蓦地停下,身后的脚步声也停了。
她放缓呼吸,慢慢把手伸进包里找到美工刀,猛一回头,人已经越过她,走进了前面的单元楼。她仍然站着没动,从脚边看到街角,一溜的耐冷的树,安安静静,不管风雪,一点没有胡思乱想。
直等对方摁亮了电梯间的灯,她才把心放下来。
这时,单元楼里不知是谁把谁撞到或是推到窗玻璃上,窗户“嘭”地一声,大敞四开,叫嚷声顿时响彻了一整条街。
宋允书放下的心蓦地又提起来。她一时情急,三脚两步疯跑着冲到街口。
这个时间,街口两边的便利店热闹非凡,店里播放着热歌,到高潮处,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掐住脖子噎住了气。很多张熟面孔在她眼前忽远忽近,他们大多笑容亲切,宋允书略觉安全,她把脚步慢下来,在一句又一句急不可待的“欢迎光临”中,一路走一路向他们摆出笑脸。
打开铁门,穿过花园,她在门口站定了。
脚踩在积雪上,一点声音没有,只听见自己的一颗心哄通哄通跳着,由慢转快,催逼她紧张。
没出息。
虽然知道他马上要出来了。
她实在不该像惊弓之鸟似的,如果他真的找过来,她也该若无其事走开,假装不认识,如果他盯着不肯放,她就当街叫救命,哭诉他骚扰,反正他们长得不像。都翻来覆去想过无数遍了,要对自己有信心。
想到这里,宋允书长舒一口气,摁亮门廊的照明灯,输入密码拿出钥匙开门。
孙炀出差明天回来,钟点工打扫完走了,面对空无一人的房子,她的心又莫名狂跳了几下,好像又听见身后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真正觉得毛骨悚然起来。
来不及回头,一个熟悉而又恐怖的声音从她的后背直轰到耳边,轰得她耳畔嗡嗡响。
“音乐学院附近居然有这么一幢房子,你现在都住上这样的房子了。女儿。”
真的是他。他真的找过来了。
宋允书略一犹疑,眼前这幢巍巍的白房子就像大得不可想象的白坟杀气腾腾冲她压过来,难以逃逸,日月无光。
她闭了闭眼睛,再一次找到美工刀,握紧,转身。
刺入眼睛的并不是久违的狰狞的那张脸,而是一张梦里才会出现的干净斯文的脸。
想象和现实大有不同。
她勉力换了一个握刀姿势,没有无视也没有呼救。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平淡地问,“你什么时候出来的。”边说边往后退了一步。
台阶上的积雪已经被风吹得冻住了,一脚踩下去,冷进骨头里。
他紧跟着往前踏了一步,笑着说,“昨天。本来打算去学校找你,唉,门卫不让我进,”他亲热地反问,“难道我看起来不像学生家长?”
宋允书冷冷看着他,“找我干什么。”
他竟然理直气壮。“我现在没钱又没地方住,你是我女儿,不找你找谁。而且当时你害爸爸没了一只手,你总要负责的。”
宋允书强忍怒火。但,手里的刀快握不住了。
当时?当时她不过十二岁,他已经是著名的赌鬼和酒鬼,在她这里,他还是个虐待狂,亲戚朋友能躲多远躲多远,老妈跟着跑路了,只留下她一个,她躲不了,跑不掉,都不知道是怎么活下来长大的。要不是那天偶然一次机会,她把债主引到他的藏身之处……听警察说债主砍掉了他的一只手。呵,只砍掉了一只手,也只坐了几年牢而已。所有人都放他一条生路,谁放她一条生路!
现在,他竟然还敢找上门来。
宋允书见他抬起右臂,撩起衣袖。原来被砍掉的是右手,现在它是一只生硬的,带暗哑虾粉色的假手。
这是前交响乐团单簧管首席的手,终于亲眼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