窟下众生
一行人骑马在树林中穿行,不时有排列整齐的大雁从湛蓝苍穹上掠过,马蹄踏过枯枝落叶,发出沙沙声响,惊动了藏匿于灌木丛中的野兔。溪水蜿蜒,纤小游鱼在清澈见底的水里摇着轻盈的尾巴。
“对了,婉颜姑娘,”高长恭似是无意开口,“冒昧一问,听怀璧说你落难于此,那你家中先前是做什么的?又为何想与我们一同去石窟?”
虽然他的话语温柔平和,但婉颜听得出他在调查自己。也难怪,他既然是兰陵王,就有守护国家的责任,如果因为疏忽放了敌国间谍进来,那可得不偿失。
“家父原是江陵读书人,后来因品行端正被举荐做了地方官,不过没做几年,周军便来烧杀抢掠,我们的家被毁得不成样子。”婉颜深吸一口气,用在学校话剧比赛中锻炼出的自如演技来换上哭腔,“因在为官之前,家父喜欢在江南各郡四处游历,便也会趁时局平稳的时候,带我和娘亲一同外出。我每次总流连忘返,不肯离去,家父取笑我,让我干脆把眼前景色都画下来,于是我便养成了这个习惯。这次既然已经流落到北方,不如记录一下石窟景观,日后也可留作回忆。”
此番说辞也是她这段时日琢磨出来的,应该不会有太大破绽。再者,她也表达了对周军的痛恨,这岂不正好有更大可能获取高长恭的信任?
“原来如此……”高长恭沉默须臾,又微微颔首,“姑娘可有家人下落?若有需要,长恭也可派人帮忙一起寻找。”
“啊,多谢多谢。”
这简直是大好时机。婉颜表面上仍抿着嘴唇,然而脑中已盘算起来。她正好想去运城石窟那里瞧瞧,前些日子怀璧提到过运城石窟正在修造中,那如果她假托有了父母在运城的消息,是不是就可以趁机去看看了?
天哪……她想想都心潮澎湃。石窟里在日后武帝灭佛中幸免于难留下来的那处残损浮雕究竟有什么名堂,或许马上就要揭晓了。
按照怀璧的说法,运城石窟是周国大冢宰宇文护新修建的敬佛圣地,此前北周并没有佛造像或者摩崖石刻在此处,对于一般会延续前朝传统而建的佛教石窟来说,着实有些奇怪。
这并不难猜测——宇文护和宇文邕的关系那样剑拔弩张,他还新辟一地自己修建大型石窟,正如司马昭之心般昭然若揭,摆明了要跟皇帝对着干。
但她也想不通,宇文邕又为何在灭佛行动中独独留下来这里的一块浮雕……
忽然间身后传来极为突兀的哨声,那声音并不算洪亮,甚至可能除了他们,再远一点的人就几乎听不太清楚了。但哨子稳定的节律中又仿佛带有一些混乱的杂音,就像天灵盖遭受敲打一样,让人太阳穴突突地跳。
声音穿透鼓膜的那一刻,婉颜下意识地捂紧耳朵,眉头皱了起来,回头寻找噪音的始作俑者——现代的哨声只能说刺耳,这个哨声听多了简直折寿!
只见队伍末尾一名随从手上拿着一个黑色的小瓷哨,见高长恭和婉颜都回头盯着他,便抱歉一笑,说:“王爷恕罪,属下只是好奇这从邙山带回来的哨子到底有什么名堂……”
“在军中你大可随便试,但现在还有两位姑娘随行,你们还是收敛一点。”高长恭状若无意地扫了婉颜一眼,“——那你刚才也试过了,没有什么异常吧?”
“没有。”随从对他摇了摇头,又讪讪把哨子拢进衣袖里,“属下会注意分寸,不会再惊扰两位姑娘。”
高长恭没有接话,只是回头看向前方,一挥缰绳,让马儿略微加快了速度。婉颜见队伍又恢复了安静,便放下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嘴里还低声念叨着,这声音太让人不舒服了,唉。
又过了一会儿,一行人终于抵达婉颜和郑怀璧前些日子来过的石窟面前。仍旧是正在卖力搬着石块和攀在峭壁上用凿子敲击的人们,然而他们一看到高长恭,几乎是在瞬间都露出了欣喜之色。
婉颜不禁有些恍惚。佛像眼帘低垂,唇边含着悲悯的笑容,站在它宽厚手掌之上的不只有莲花与宝珠,还有脚底起泡、粉尘掩面的普罗大众。
高长恭向后挥手,随从们便立刻将拖车上的物资都搬下来。之前那位军爷小跑过来准备接过麻袋,但随从直接把麻袋交到了凝视着他们的人群手里。
军爷伸出的手在空中凝滞片刻,他脸上的笑容似乎逐渐僵硬,好一会儿才又谄媚着上前:“殿下,今儿怎么有时间亲自过来呀?您瞧,小的都来不及准备好好招待殿下。”
“不必多费工夫。”高长恭翻身下马,又伸手扶郑怀璧,“你在这里干这份苦差事确实煎熬,但菩萨慈悲,恩泽六道,他不会希望看到人间这副模样。”
虽是冷淡甚至带有责怪的语气,但高长恭说罢还是看了随从一眼,后者又拎了一小包行囊递给愣怔的军爷:“拿着吧,殿下知道你家中妻儿挂念你,特意把她们的信捎过来了,里面还有给你添置的衣物。”
那下巴有些胡茬的军爷终究还是接过了行囊,不知是不是秋风强劲,他揉了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