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断腿
这几年,万年街之于永安县,就好像一桌大席上最不起眼的花生米。
当年拉壮丁打仗,万年街拉走的人最多,这条街荒得也最快,是以现在都还没恢复过来。
两边的宅院,门发出吱吱嘎嘎的响,穿堂风呼啸,没得令人胆寒。
薛蒙偷偷跟着云姒华,只觉得后背灌风,嗖嗖得冷,可他也不敢搓手跺脚地取暖,据自家婆娘的消息:那云氏现在泼辣得紧,在没弄清底细之前教她发现了自己,今后她多加防备,就不好探秘这云锦织坊了。
薛蒙流氓出身,跟踪人很有一套,时而走时而停,不时还会以途经的门垛、墙柱做遮蔽,穿过积雪堆时还知道踩住别人的脚印。
没多久不远处听见云姒华砰砰敲门,门板吱呀打开,里头传来道声音尖细的:“嫂子!”
是薛二娘子。
薛二娘子素是口无遮拦,喊声飘荡在空旷的庭院:“啊啊啊嫂子赚钱啦!咱们的云锦卖出去啦,嫂子你居然又带好吃的回来啦~!!!每个人都有?你买了二十多份糖油果子!???”
云锦织坊院墙里头,因为这声“糖油果子”而变得热闹,不多时,另外几道脚步声响起,院子里开始传出更多女子说话的嗓音,又清又甜,宛如西瓜汁里加了碎冰。
女工小分队叽叽喳喳汇报中:
“谢谢坊主~”
“谢谢云姐姐!”
“那天华锦好卖吗,冯掌柜的这回要几匹?”
“咱们今天谁都没闲着,姐姐出去谈生意,大家就按照姐姐平时的方法,给每台花楼机都一一拴好机,别管他要多少,咱都随时可以开工了!”
庭院里的声音不绝于耳。
薛蒙眉心鼓出个疙瘩。“赚钱”“好卖”……这些词语就像是一根一根的针,刺得薛蒙耳鼓发痛,永安常市那家糖油果子摊他知道,每份10文,云姒华买了二十多份没眨眼,这就是200多文。
薛蒙心里酸得能开醋厂,这云锦难道这么赚?这得手里有多少钱才敢这么造!
再听院子里那些女工,各个儿说话嗓音清脆、底气十足,说她们前段时间还是流民谁信?
“今天是冬至呢,人家都说‘冬至大如年’,县里招工的点位,各家商铺也都在发吃食,我心想咱们赚了钱,也别都委屈自己,该添置的家当还是要添置,也不能亏了嘴,买点零食给大伙儿尝尝鲜。”
“好诶!”
“往后咱们再赚到银子,再给大伙儿买东西吃。”
“太好啦~”
织坊院子里响起潮水般的欢悦声。
薛蒙心头像有块石头,快把他压死了。
永安县推行以工代赈,曹县令特地将大榕树下的一片开阔地留给各商户招工,然而手脚麻利的、办事靠谱的、踏实肯干的,总之流民当中的尖子早让云姒华的云锦织坊给挑走了。
换句话说,云姒华跟她院里这几十口人,代表永安县女子的最高生产力。刘斐倒是带着薛氏丝织坊的伙计也随大流摆摊招工去了,但哪里还能招到可意的人?
仿佛特地为了印证薛蒙这毫不乐观的想法。
院子里女工们吃完糖油果子,隔着院墙,声音逐渐低下来,女工们的嗓音逐渐被另一种声音代替,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是扎扎的机杼声。
那声音太清脆了,利落带劲,犹如暴雨打青竹,像是人人都充满用不完的力气,噼里啪啦把薛蒙听得光想捂紧耳朵。
薛蒙在外头恨得牙根痒痒,有心再探云锦奥秘,他站在织坊院墙外面,双手挨了挨墙,脚下用力一蹬,整个人仗着这点儿助力扒上墙头,土墙簌簌地扒落下来一层灰和雪,薛蒙掌心冰凉,雪在他手心融化。
他慢慢骑在墙上,侧着头透过窗缝去看织坊里面。
光影模糊,看不太清,然而声音更响了,忽然间一阵大风将云锦织坊窗子推开,薛蒙眼前一亮,接着贼光灼灼地用小眼睛瞧那窗框里头,那样子就像要把整个人都钻进去。
薛蒙的眼睛亮了:
织坊里一台一台运转着的,赫然是他从没见过的巨型机器。每架织机足有两丈长、一丈高,织机上下牵悬着排列细密的丝线,碰框时发出咔哒咔哒的动静,这就是织云锦的工具。
眼前这些女人,还有那个云姒华,就是靠在这种织机上头操作赚钱的。
薛蒙将那双贼眼又瞪圆许多,眼珠子都快要从眶里掉出来。他骑在墙头,十分想看出个所以然,偏偏自己就不是个干纺织的那块料,观察了那么半天,大脑翻来覆去就在重复那几个字:织、织、织……
所以这咋织的?
薛蒙头疼欲裂,然而毫无头绪,又觉得不能白来这趟,啥也没得到,忒亏。
于是他转念一动,目光开始扫视云锦织坊整个院子,心说既然搬不走花楼机,学不会云锦手艺,那至少能带几个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