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无少年(五)
驿馆坐落于敦煌城中,虽说是扼住中原通往西域的要塞,但有玄甲军镇守,好些年都没见识过战乱。一干上了年纪的驿夫走路晃晃悠悠,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夜深人静时喝点小酒。
他们这辈子见过的最大阵仗就是刺客来袭,可出乎意料地,没有人因此惊慌失措。
因为靖安侯魏暄就驻守在隔壁院落,有这么一把重器镇着,甭管刺客还是轻骑,都讨不到好处。
事实也的确如此,当刺客前仆后继地冲入寝堂时,却没瞧见传闻中养伤不出的公主,反而被一簇暗箭打了个措手不及。
紧接着,埋伏好的玄甲精锐倾巢而出,与外院亲卫里应外合,将这一伙刺客包了饺子。
到了这份上,谁要是再看不出魏暄早有准备,擎等着在这儿“钓鱼”,那也白长一双眼睛。
喊杀声冲天而起之时,何菁菁其实听到了:一个时辰前,崔绍过来主院,口称靖安侯有要事相商,请公主殿下移步跨院。
何菁菁想不到魏暄会有什么事“相商”,靖安侯坐镇河西道久了,从来独断专行,并不是喜欢与人商量的脾气。
但她还是兴高采烈地去了。
然后一进门,就被魏暄投喂了一碗参汤。
“公主气色不好,臣命人开了库房,寻来两支养气的人参,正好调养一二,”魏暄端坐于黑木长案前,案头堆了厚厚一摞公文,他一边提笔批阅,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今日城内有大风雨,劳烦公主在臣这儿安坐片刻,等外头清理干净,便可送您回去。”
何菁菁在矮床上蜷坐了一会儿,可能是觉得太无聊,她挪动了下身子,端着碗蹭到魏暄对面。
魏暄一抬头,便和小公主兴味盎然的双眼对了个正着……中间隔了只同样天真懵懂的狸奴。
魏暄不动声色:“公主这是何意?”
何菁菁托着腮帮:“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妥吧?”
魏暄自顾自地匀了匀笔墨:“魏某虽只比公主年长五岁,却是先帝的姑表兄弟,比公主足足长了一辈。以外戚长辈的身份近身看顾,倒也无妨。”
何菁菁恍然点头:“是了,真按辈分算,本宫还得管督帅叫一声小皇叔。”
魏暄蘸笔的手势极细微地一顿。
他对这个称呼并不陌生,先帝在世时,曾将魏暄接入宫中照拂过几年,又命太子,也就是如今的神启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敬称魏暄“皇叔”,荣宠与倚重昭然若揭。
当然,绝无仅有的荣宠背后是真心信重还是蓄意捧杀,就不得而知了。
魏暄并不喜欢听皇室中人用这两个字称呼他,每一声“皇叔”背后都藏着重重谋算与诸般心机,叫他心烦意乱。
但何菁菁这一声压得格外低,不知是她天生如此还是伤后病弱,尾音透着中气不足的柔软,像只小钩子,在魏暄心尖处轻轻挠了把。
魏暄握于指尖的毛笔缘由莫名地颤动了下,一滴饱满的墨汁就此落入砚池。
没等乍起的涟漪平息,一只纤细莹白的手紧跟着探过来,摊开在魏暄眼前,指尖盈盈,透着娇柔的淡粉色。
“按京城规矩,头一回认亲,做长辈的是不是该给小辈赐下见面礼,”何菁菁带着笑意说,“小皇叔,别小气啊。”
魏暄垂下眉眼,全副心神好像都在手里的公文上。
“魏某一介外戚,不敢当公主一声皇叔,”他语气平淡地说,“公主的正经亲戚都在京城,现在认亲却是早了。”
何菁菁幽幽一叹:“京中都是贵人,除了魏帅,谁又肯正眼看我?”
魏暄手斩敌酋时从不心软,原本不会因为旁人的一声叹息而改了心意。但何菁菁伏在桌上微微蹙眉的姿态太柔软,像一颗小石子投落心湖,看似波澜不惊,至于水底藏着怎样的暗涌,就不得而知了。
魏暄顿了片刻,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公主就是公主,当年以金枝玉叶的身份远出塞外,如今回京,理应享受天家荣宠。”
何菁菁伸出的手却不肯收回:“见面礼没有,回礼总该有吧?”
魏暄难得怔了下:“什么回礼?”
“小皇叔真是贵人多忘事,”何菁菁胳膊伸累了,顺势搭落在白猫圆滚滚的后背上,狸奴不满地喵了声,缩起脑袋蜷成一团,“拿了我的帕子,到现在没还就罢了,连份回礼也舍不得吗?”
魏暄:“……”
那张帕子眼下就在靖安侯怀里揣着,当时他本想交给崔绍,却因嗅到上头的熏香而临时改了主意。
魏暄出身名门大族,即便久在军中不讲究这些,自小耳濡目染,多少也了解几分。那香有股淡淡的幽甜,出自乳香和白檀,此外还有股沁人的甘冽,应是加入了安息和冰片,更多的却分辨不出。
但是闻到那香的瞬间,魏暄脑子里闪过浮光掠影似的碎片,画面中,他时而看到自己伤痕累累地吊绑于刑架上,血淋淋的像头待宰猪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