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阙慵归去(十八)
花露调味便成了。
“皇叔眼下愿意护着我,是因为在他看来,我只是个碍于回纥王和摩尼教王的淫威,不得不忍辱负重的小可怜。要是被他知道,我非但不是,反而……”
何菁菁话音一顿,似讥诮似自嘲地一笑:“他不当场拔剑斩了我,已经算是顾念旧情。”
“旧情”两个字压得极低,乍一听几乎有点暧昧缱绻的意味。止水却是人如其名,心如止水,一点没听出来,只认认真真地比划道:他不知道,你救过他。
何菁菁没说话,半晌身体一沉,肩头以下都浸入水中。
无论对大夏土著还是现代人而言,回纥七年都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经历。她到现在都记得,自己第一次从教王寝殿出来时,天光还未亮起,狂风卷来簌簌的沙粒,在汉白玉石阶上积起薄薄的一层,赤脚踩上去硌得皮肉生疼。
她浑身上下都是伤,碰一碰就火辣辣的疼,整个人像是被活生生拆散,又粗制滥造地拼凑在一起。望着绵亘千里的茫茫夜色,心里的阴影与绝望亦是无边无际,有那么一时片刻,甚至想过一了百了。
那一刻,死亡不再可怕,反而是令人安心的归宿。她迷怔了神色,一步一步赤足走下石阶——不远处隐着摩尼暗卫,警惕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但凡这个来自中原的异族公主表现出丝毫异样,就会毫不犹豫地发射弩箭,将她击毙当场。
把她从深渊边缘拽回的是一封来自河西道的书信,信函以臣下的口吻问候了远在异国的和亲公主,随信送来的还有中原特色的吃食和玩物,用的理由是“慰藉公主的思乡之情”。
她在摩尼侍从的监视下,将信函仔仔细细读了三遍,没发现任何问题……直到她留意到信函落款。
那是一方私人小印,落在纸上的字样赫然是“半月暄和”。
出自一位僧人的海棠诗句,原文为“半月暄和留艳态,两时风雨免伤摧”。
那是当年送嫁的少年将军,彼时已然袭爵的靖安侯魏暄的私印。
本该由礼部官员拟就的公文,却落了魏暄的私印,个中意味足够局中人揣摩上三天三夜。她将那封信翻到卷了边角,终于从风骨清俊的字迹中读出似曾相识的承诺——
“臣有生之年,必迎殿下还朝”。
那一刻,一只已经陷入沼泽的脚,被少年将军拖回了人间。
***
公主府的寝堂远比回纥王宫舒服,单是那张紫檀木大床就更为宽敞柔软,头顶撒落雨过天青的纱帐,将透窗而入的阳光严严实实隔绝在外。
但何菁菁还是在卯时正睁开眼,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哪怕养病期间也改不过来。
她在床上打了个滚,玉白细嫩的脚丫探出床帐,牵动挂在床头的金铃。“泠泠”的铃声中,殿门被人推开,绘竹领着一干侍女进来,手中捧着水盆、痰盂等物,服侍长公主洗漱更衣。
何菁菁不喜累赘,但凡不用在人前露面,发式也好,衣饰也好,都以简素为主,恨不能不绾发髻,只梳一条辫子完事。
绘竹却不肯,好说歹说,还是绾了朝云近香髻,发簪绢花一概不用,只在乌油油的发丝间编入金线和珍珠,又以一枚龙眼大的珍珠压住发脚。
偏殿矮案上已然摆好早食,除了常见的胡饼、汤饼,竟还有一小碟新鲜荔枝。殷红外皮衬着缠丝白玛瑙碟子甚是好看,何菁菁一眼瞥见,脸色却沉了下来:“荔枝燥热,哪是夏天吃的水果?岂不是火上浇油?拿出去!”
绘竹二话不说,低头端起盛荔枝的盘子。
何菁菁的怒火并非冲着荔枝发作:这些时日,何元微隔三岔五送东西过来,有时是精致玩物,有时则是首饰珠玉,明面上的理由是“关切胞妹”,实则打着什么主意,该知道的人都清楚。
何菁菁不待见何元微,对他送来的东西也无好感,有一次算一次,全都退了回去。哪怕何元微发下话来,送出的东西概不收回,若是皇妹实在不喜,大可自行砸了,何菁菁却不吃这套,当真命沈沐风当着何元微的面,将他送来的东西一一砸了。
自此之后,何元微消停了许多,却仍时不时送些时鲜水果来,明知十次里有八次都被何菁菁散给下人,依然照送不误。
不过这一回却是何菁菁误会了,绘竹捧着盘子刚到门口,迎面就见沈沐风走进来。这位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随口笑道:“这不是魏相命人送来的鲜荔枝?听说是岭南贡来的,魏相特意送了一篓来公主府。怎么,殿下不喜欢?”
何菁菁一怔,脱口道:“等等!”
绘竹暗叹一声,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殿下既然苦夏,这荔枝还是不食为好。”
何菁菁懒得与她废话,径直夺过盘子,指尖颇有技巧地一捏,荔枝殷红的外壳便自动裂开,露出莹白如冰雪的果瓤。
何菁菁品着荔枝鲜甜的汁水,眼角心满意足弯落,仿佛昨晚阴沉悒郁的那位只是依附她躯壳而生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