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婚
曾钧的头发顶部有些稀疏,不管是黑色还是白色的头发,统一朝着后脑勺顺过去,梳得根根分明,仔细一看像是打过油似的。
他是龙岗县城里最讲究的那一批人。
曾钧是土生土长的龙岗人。他和田姨婆这种逃难来的人不一样,他祖父祖母早在八旗时代就扎根在这里。
不仅如此,他祖父是个秀才,远房叔祖还中过举人,所以曾钧从小自诩是他是书香门第,素有家学渊源。
可惜,大清亡了。
不然以曾钧那股一板一眼的劲儿,高低得写篇天才八股文,中个秀才回来。
他今晚穿着一件的确良白衬衫,这布匹一看就是好料,龙岗供销社排队都买不着;脸上挂着一副镶边眼镜,金属镀得不好,有些发黑,但丝毫不影响他一脸的傲气。
曾钧是肖蓉在公社学校的同事,但并不是同一个科目。
肖蓉教语文,他教数学。
级别也不一样。曾钧今年升为主任,行政级别要比肖蓉他们高上一级。现在校内校外,龙岗人都爱称呼他一句“曾主任”。
一半是尊敬,另一半则是冲着他老婆去的。
整个龙岗县城,谁不知道他媳妇背影硬?
曾钧见两口子走出门,张口先是一段客套话:“肖老师,今颖没事儿吧?我和清月还说去县医院探望,结果一打听才知道,孩子都已经出院了。”
他脸上堆着笑,眼神却不看不出丝毫遗憾的模样,依旧带着高傲。
肖蓉心里有数。
她客套笑了笑,应付道:“孩子没什么大碍,谢谢曾主任关心了。”
三人站在走廊处,声音不高,都对彼此接下来要说的话心知肚明。
大家都知道,曾钧是想来“悔婚”的。
说是婚约,其实就是一个玩笑式的口头约定,这年头谁还敢真的搞封建迷信这套?
只不过,三人中,有人希望最好连口头约定都不要有。
“……”
曾钧推了下眼镜架,斟酌如何开口才能尽显他的绅士之态。
这两日在学校里,他就多次找到肖蓉,旁敲侧击地想要打听今颖的事情。
今天问,孩子有没有毁容?
明天问,孩子大脑是不是真的受影响了?
却都被搪塞回来。
——没事儿!好着呢!
曾钧不相信。
开玩笑,县城里都快传上天了,黎家丫头是个傻的,只怕连村寨里不出门的老人们都知道了!
曾钧想到这里就后悔。
这个口头婚约原本是他先提起的玩笑话。
他想着黎志兴军衔高,迟早能调到省城去,他可不得好好巴结着?就算两个孩子不来电,也能做一回青梅竹马,未来两家走动也方便。
这也算是为儿子提前盘算布局,未来除了钢厂之外,孩子还能多一条部队的路。
规划很好。
现实却不按剧本来。
曾钧当时哪儿知道,黎志兴一到龙岗像是下放似的,再也没有任何升职的声音,大概率得一辈子在卫生院干到老了。
别说是帮忙走动,估计他们家还得被黎家拖累,哪里算是什么强强联合?
完全成了他们单方面输血了!
所以,当他听说黎家走丢的女儿又回来时,那心态叫一个仰卧起坐,连夜跑来准备把事儿给办妥了。
他绝对不能让儿子的未来,掺合上黎今颖这么个累赘。
名声上的累赘也不行。
肖蓉见他一脸主意,却又迟迟不开口,有些不耐烦了。她索性摊牌,直接问:“曾主任,你要说什么就说吧,我们还能不让你说嘛。”
突然这样一问,曾钧立刻觉得脸上有些发红,但他还不曾回答时,肖蓉就继续说道。
“曾主任,你为了什么而来,我们很清楚。”
十一月的风能刺穿骨头。
此时,一阵一阵的夜风从楼道向着二楼走廊吹来,气氛也骤然变凉。
肖蓉本来与曾钧夫妻俩关系不错,不然当初也不会答应这句荒唐的“娃娃亲”约定。
她和曾钧老婆吴清月是在县医院生产时认识的。
两人年纪相仿,都是头胎,加上肖蓉又与曾钧是同事,彼此知根知底,当场就开玩笑说,要给这对新生儿立个口头婚约。
现在不让搞媒妁之言那一套,他们也就是随口一提,未来到底如何还得看孩子的意愿。
可是,这层关系还未等两个孩子长大,就戏剧性地破裂了。
几年前,黎今颖走丢后,肖蓉和黎志兴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抑郁低沉的日子。
曾钧夫妻却像是人间蒸发一般,在学校都绕着她走,冷漠得像是两家人从来没有认识过。
肖蓉也算是看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