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玻璃
语气尽是哭腔。
王医生也站床头柜边上,看见昔日的同事命悬一线,还在思考有什么办法能救救她。
黎今颖站在门口,默默看着这一切。
她别过头,看见同样站在门口的聂浚北。
小男孩一脸煞白,朝着卧室的方向望着,紧抿着双唇,手心捏着拳头。
眼里没有眼泪,只有深浅不一的红血丝。
从前在PICU规培的那段日子,黎今颖见了太多这样的画面。送进他们这个监护室的患者,大多是休克的、器官衰竭的、重大创伤的。
家长在病房的一侧哭着签病危通知书,孩子在里面插着呼吸机与鼻饲管,一墙玻璃把他们隔开,屋外是哀恸哭嚎,屋内是即将步入死亡的气息。
黎今颖印象最深的,是一个12岁不到的小女孩,她的肺纤维化已经快到了无法呼吸的地步,主治医师建议用人工肺先维持生命,或许能等到肺移植。
小女孩听完后,小声问了一句要多少钱。
主治医师没有告诉她,转头将女孩的父母带到玻璃墙外,给出数字:开机器五万,往后是一天一万。
父母最终还是决定开,将房子车子全部抵押,打电话找亲戚朋友们借到了开机器的钱,又四处奔走筹资期望能筹到之后两三个月的机器费。
当晚,主治就给小女孩用上了人工肺。
等到一天后,黎今颖和规培导师去监测她的生命体征时,女孩强行要求她们提供空白写字板,黎今颖还以为她有什么话想和爸爸妈妈说,慌忙跑出去找隔壁ICU的同事借了一个。
她却没想到,女孩费了接近十分钟,一笔一画写出来的文字是:太贵了,我不治了。
她不知道女孩从何得知了价格。
她也很难想象,究竟会在什么情况下,半只脚踏入死亡的病患才会说出这句话。
直到后来她进入附属医院,偶尔路过儿科时,看见那些躺在病床的小孩,黎今颖脑海里还会浮现起当时小女孩睁大的双眼,以及那个异常坚定的眼神。
隔着三四米的距离,黎今颖看着床上的胡婉笙,正如她当年看见的那位小病患——面色惨然,一心求死。
她放弃了。
就在黎今颖还沉浸在胡婉笙或许就要消逝在这个冬日的哀痛中时,身旁的聂浚北忽然动了。
他走到胡婉笙床前,顾不得还有外人在,直言道:“你以为你死了,我们的日子就能好过吗?不会的,这些人不会在意我是谁,我爸是谁,我妈是谁,他们只想泄愤!你在,或者不在,都不重要,造-反派有的是理由。”
胡婉笙默默看着儿子,沉默了许久。
她因为重病而瘦了不少,脸上的肉缩了一层又一层,眉骨和眼眶显得尤其突出,早已没了最初黎今颖见到她时的惊天美貌。
聂浚北说完后,深吸一口气,似乎是想要把即将浮出的眼泪咽下去。
他见胡婉笙没有反驳,又握住母亲的手,一字一句,郑重地说:“你教我的,不能逃避问题,这一次不逃避,行吗?”
屋内,火炉发出木头燃烧的滋滋声。
肖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扫完了地,来到了黎今颖身边,母女俩听完聂浚北说的话,竟一同酸了鼻子,红了眼眶。
短暂的沉默过后,胡婉笙最终还是松口了。
她轻轻点了点头,努力用另一只手盖住聂浚北,微微使了些劲,似乎在说:“好。”
然后就是一阵收拾。
王医生先一步离开,去卫生院提前打招呼,准备输液用的抗生素、退烧药、止痛药等等。
聂涛则是背着胡婉笙,他个头高,轻轻松松就能稳稳驮住妻子,手肘处还垮了一个简单收拾的住院用包裹。
聂浚北在身后给母亲披上羊毛大衣,又搭了一层厚围巾,顺便盖住头顶和耳朵。
出发时,他在身后举着伞,聂涛在前面一步一步踏。父子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在一阵鞭炮声与烟花声里,赶着雪路把胡婉笙安全送到了卫生院。
肖蓉和黎今颖留在了家属院。
她们帮忙把砸坏的木窗堵上,用了一层又一层的旧报纸糊在风口,最后还从自己家里带了几幅厚板纸的年画、福字、财神爷。
哪儿还顾得上好不好看,不漏风就行了。
现在正过着年,没有师傅有空来修,也只能先这么糊弄着,等过完年后再找机会。
黎今颖搞定完一切后,跟在肖蓉身后回家。
临到半只脚已经踏入自家门时,她回头看了一眼隔壁被敲烂的玻璃,心中并不乐观。
——这还只是刚开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