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樽月落
而薛红碧更是被火烧烫到一般,只是当着宸妃的面,不敢将赵灵应搭在她手臂上的丝衣直接甩开去。
倒并非她对白纻舞衣有什么意见,而是当年她的衣箱被砸开,自己上台的舞衣被撕裂成块块丝帛,珍珠、水晶散落一地的场景,是她毕生的噩梦。
她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人会恨恶她至如此。看撕毁舞衣的情状,那人简直恨不得要将她生生撕作千百条一般。
她其时是受了很大刺激的,若非孙内人当时从旁坚定地给她援助,于无限黑暗之中给了她一线亮光,令她有了继续登台的力量,她当时便要崩溃放弃。
而其后虽则是武帝将她们分赐重臣,却也问过她们各人意见。因为中间还有个上官皇后。武帝亦须给皇后三分颜面,不会随口一句话就将皇后精心调教出来的舞伎赐人。
薛红碧当时是一口便答应了入裴府,当即拜谢皇恩浩荡。
因为舞伎队里这种被人暗算,被人如附骨之蛆惦念怨恨的日子,以她之强势跋扈,亦产生了巨大心理阴影。
宸妃却是不经意间就为她解了这窘迫。但见她莲步轻移,明黄丝绫上织绣着雀鸟的长裙冉冉拂动,来到薛红碧身边,素手轻拂便取下了她小臂上搭着的白纻舞衣。
薛红碧如蒙大赦,立即后退数步,直躲到孙内人身后。
宸妃以手抚摸着领口的珍珠,其上温润光泽流动,典雅和婉。她有感而发地道:“琉璃易碎,好梦难寻。当一件美丽的事物在手,人常常不懂珍惜,而要直到失去方晓得其珍贵。《白纻》终于重现,衣裳亦能再制,但很多事过去了,便是永远过去了。”
她轻声喟叹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舞部自然没有一个人敢接她的话,皆因谁也不知她此刻心中何所思忆。
宸妃忽然道:“当时《白纻》,我记得你们主演是三人,还有一人现在何处?”
薛红碧暗推孙内人回答。她今日已然是被兰台令大人赵灵应生生吓破了胆,绝不愿意再冒险在贵人面前张口答话,以免无意间又犯了不知哪条忌讳,要被变相敲打。
孙内人回禀道:“那位同伴当时被赐予了李明远将军,早已远去血阳关,妾等这数十年亦与她无联络。”
《白纻》一舞,是三人同台也是最后的相聚。此后薛红碧入裴府为妾,胡妙容远去边关,孙辞独守乐府,再后来,横州叛军崛起,各门阀互相倾轧,天下大乱,宫中一月之内三易君主,有军士明火执仗于宫中侵掠财物,杀害宫侍婢女,乐府人人自危。
再后来京师十室九空,人口逃散,宫殿亦近荒城,而叛军入宫时,又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劫难与灾殃。孙辞带着几名年纪幼小逃走不动的乐府子女,藏匿于棠梨苑的枯井之中苟且偷生。
她没有想过那时薛红碧与胡妙容的境况。总之,该是比她好的吧。战乱之时,有男子庇护,总该比一群女子们容易支撑得下去。
她的眼中,忽然就被泪水所模糊。
宸妃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轻轻地道:“乱时我亦在宫中。我是……宫中禁卫左中郎将。当时这一切,我亦是亲见亲历。还有灵应,她也在。”
孙内人猛地抬头,是不能置信的神情。她半张着嘴,却是愕然的表情。
所以那时,她们心惊胆战地伏于暗处,假墙、死角、枯井,却从未被日夜在宫中烧杀的乱军发现。时而不时地,她们会发现有三两叛军的尸体突兀地倒毙于废园中、柴房边,还被人小心地做成因分赃不匀互殴而死的情状。
她们总是不须离开藏身之处多远,便能发现一些水和粮米、衣被,弃置在她们经常活动的地方,虽然安置得十分隐秘,却是她们可以轻易发现的地点。
孙内人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喉咙哽道:“娘娘!”
宸妃柔声地道:“你那位同伴姓甚名谁?若在关内侯那边,关内侯正好不日即将朝觐,本宫或说得上话,可令你们三人重聚。”
她叹息道:“也不止为你们三人的私交。先朝乐府人才,凋零散尽。而今《白纻》重排,若得你们三位当年行首重聚,亦是深深慰藉了饱受战乱之痛的,一代人的期望。”
孙内人泪终于落下,叩首道:“谢娘娘!我们那位同伴,姓胡,名妙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