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史长安
乐师长打了个哈哈,道:“内人好眼力。如今还能认得安公徽纹的人,也不多了。”
前代仙韶院使,如今的承华令安道陵,当年是自武帝御前的集贤殿拨至棠梨苑,专管乐府的中常侍。据说安道陵本人亦善琴箫,精通乐理。想来以武帝的才略,亦不会派一个不通音律的宦官来出掌高手云集的仙韶院。
只不过那时仙韶院人才辈出,仅笛箫便有石长卿称绝一时,安道陵一贯低调,声名便不显。不过他在乐师中口碑极好,主理仙韶院时从不埋没人才,故而在他管领之下,仙韶院人才济济,为南朝近百年之冠。
据说一堂十多位乐师合奏,琴、箫、钟、罄合鸣,中间间或曲音不协,他能于乐音迸发的当下立刻指出是哪位乐师,于何处失误。
安道陵虽为宦官,亦是位啸傲风流、颇具才情之人,自入本朝,官职徙转为承华令,其实职责与先前差别不大,只是所辖由国手云集的仙韶院变为了乐府三部,但乐府的众师工从此亦很少见到他的人影。
他昔年为仙韶院使时,所用之徽纹便是金色莲花。而到本朝后亦无人管这些小事,因此他的金色莲花纹一直袭用下来,不过如今很少见就是。
那小宦官俊朗容颜上却是含着微笑,向孙内人深深一礼:“问内人好。敝姓萧,名长安,近来才拜在安公门下。入门较晚,本领不及师父十分之一,奏得不好的话内人莫怪。”
孙内人亦是宫中积年的老人,不知为何这少年宦官一揖一拜之间,便自有种贵盛气势,倒像他不是个下人,而是位年少的王孙。她不由自主地便还了一礼,道:“那就请这位萧公子……哦,萧小内使,到这边来。”
萧长安却是微笑点头,谦虚道:“内人和诸位姐姐,称呼在下长安即可。别的,都当不起。”因地面正散落着舞伎们排练所用的一面鼓,他说着便拂袖提襟,跨过鼓面,站到了舞伎们这边来。
他落地时所站的位置,恰恰就在阿秋身边。
两人四目对望之际,阿秋在心中吃了一惊,直觉得这人身上有某种气质与自己相似,却一时想不到原因。
而萧长安却是迅速地低了头,为不要让人看见他面上发红。他心中想的却是:“这里的舞伎姐姐们,果然都是极漂亮的。我想必是撞进了美人窝。”——却不知他其实是运气不好又或是太好,第一眼就撞见了整个乐府之中,最漂亮的这一个。
舞伎们均是十五六至十六七岁的少女们,向来禁闭于棠梨西厢,极少与外人接近,以往坐、立部过来的多是老乐工,又或者是与她们年龄相仿的乐伎,从来不曾见这般翩翩少年,且又说话斯文,温文有礼。一时三四十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都在他身上好奇地转着圈圈,是既惊讶好奇,还有几分少女的羞赧。
薛红碧咳嗽了一声,挥舞着手里的竹板,大声道:“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众舞伎慌忙准备好队形,阿秋亦连滚带爬般跑回了队形正中央,正姿准备。
萧长安亦立即将竹箫举至唇边,凝神以待。
阿秋立时便感到,这人身上有一种独特的寂静之气。当他将箫举到唇边,全神待发的时刻,他其实是以全副神意聆听着舞伎们的动静。
等到所有人都静下来,找好各自的身位、姿态。
等到整个空间和场域都进入一种独特的宁静气氛。
他轻轻闭眼,口唇微动,吹出《子夜歌》的第一音。
身与意合,神与形合,原来不止是舞蹈是如此,音乐亦是如此。
清灵而悠扬的箫声,袅袅自回廊之上扩散开去。回廊两侧风中的落叶,或金黄或朱红,都似在如蝴蝶般迷离起舞。
阿秋聆音而起舞,扬起白纻,如纱如雾。
因着这动人的箫声,一时间整个回廊水榭都似化作了仙境。
是会令人忘记时间的洞箫。
不知为何阿秋感到,同样的《子夜歌》,经由萧长安的洞箫吹出,多了一种奇异缱绻的异国情调。
一曲终了,英俊的少年宦官斜斜倚在廊柱侧,似笑非笑地看着表演结束的众舞伎。
其中一大半人刚自心神沉浸的舞蹈之中回过神来,对上他的目光,登时红了脸。
这其中当然不包括阿秋,从小在师兄弟间无拘束的长大,她可是脸皮比城墙还厚的人。就是顾逸,不怼到她脸上去,她也是不会害羞的。
于是,在一半以上的舞伎们红了脸的时候,阿秋却是美目流盼,笑意盈盈地正脸回视那萧长安,一时淘气,顺手还赠送一记薛红碧传授的“秋波目送”。
萧长安论年龄似比她们略小一点,看着却很沉稳老练。可就在阿秋那么凝眸一盼时,他原本似笑非笑的表情立即正经起来,随即便低下头去,显是刻意回避。
阿秋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招看来是真不适合她。她先后二次对着顾逸和萧长安使出,顾逸直接用白绫蒙了眼睛,这萧长安还是个半大孩子,也是一副不忍猝读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