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故乡
薛红碧没有与任何人说起过的是,现在的舞部,很像她小时候那一个。
女孩子们单纯地跟着教习,跳、转、翻,练各式各样的动作,每日里看的是流动的舞姿,听的是乐师叔伯阿姨们的琴瑟箫鼓。
跳舞便是跳舞,唱歌便是唱歌。没有任何多余的心念。
简单,干净,犹如白纸。
因此,她一来到这里,便生出了终老此地的念头。
舞伎练功的响屧廊,是她自小到大,最熟悉的地方。这里留下过一代又一代舞伎木屐的齿痕,“鬼伎”的传说固然充满恐怖色彩,却守护了她们的童年和少年。
生于乐府,长于乐府,以舞乐道作为终身的心灵依归,这便是她最初升起的模糊愿望。
而在黄朝安找过她之后,她的意愿自混沌中成形而出,变得清晰坚决。
孙辞做得到的事,她薛红碧也一样做得到。
裴府固然锦衣玉食,但她之于裴公、夫人,大小姐,始终是个外人。
乐府是她深植梦中的故乡。
她要守护这个故乡,并且,希望它更好。
“你知道乐府对于一代乐人的意义吗?”
薛红碧站起身来,夜色里跳动的烛光,照亮她的面容,熠熠生辉。
她竟随手拿起一把锐利的铜鹤剪,将它剪得更亮了些许。
大朵的烛花噼啪落下,绽响,熄灭在无尽幽暗的深夜里。
黄朝安被她突然而来的平静慑住,片刻间竟无言以对。
薛红碧对着烛光,举着手中的剪刀仔细端详,那铜刃的边缘,闪着一层犀利的薄光。
“它是南朝四百八十年来,所有乐人心目中的圣殿。无论多么卑微的乐人,都会以自己乃出自乐府的传承为骄傲。”
“它是一座由奴隶创造的圣殿,因为除了极少数乐师,历代大部分乐人都是非自由的。我们带着镣铐唱歌、跳舞,在每一个时代点缀歌舞升平。”
“但乐府曾有它的自由,其自由最高的代表,就是石长卿。我和孙辞,都曾经亲见那个时代的辉煌,并曾作为那个时代的符号,被人们记住。那就是上一代的《白纻》。”
黄朝安眼见着薛红碧手握铜鹤剪,转向他的目光,忽而跟剪刀一样,亮得慑人。
他心头没来由生出一阵寒意,喝道:“放下剪刀,给我出去!”
薛红碧却是无声地笑了笑,果然从善如流地将剪刀,轻轻地搁在灯台旁的几案上。
她一步一步,却是倒退着走出门外的。
那亮得慑人的目光,犹如发狠的母兽。
“乐府是乐人精神的故乡,是我们最后的容身之所。大人,若被逼急了,奴隶也是会拼命的。”
黄朝安的一字一句,自牙缝里迸出:“可奴隶是拼不过神獒营的獒犬的。薛教习,咱们走着瞧。”
阿秋是由萧长安送回棠梨西厢的。
少年的身形起落如风,奔驰如狼,他托着阿秋的腰穿檐过瓦,宛如御风疾行。
阿秋把萧长安送过去,结果又得萧长安亲自把她送回来。薛红碧若知自己的安排是如此结果,不晓得会作何感想。
直到了舞伎们就寝的卧堂前,萧长安才把阿秋放下。
阿秋转身要进去,身形停了一停,又回头道:“今日,多谢萧内使了。”
萧长安唇边笑意不改:“叫我长安即可。”
阿秋唇角一勾,道:“若有朝一日,有幸知道萧内使的真实身份,阿秋或者会这般叫。现在却是不敢。”
她说不敢,是真不敢,愈和这少年打交道得多,愈觉得此人心机深沉,极不简单。
萧长安莞尔道:“到那时,可能就是长安不配与姐姐论交了。”
阿秋本已转头,听得这一句,错愕回头道:“什么?”
萧长安已纵身而起,带着笑意的声音仍在半空回响:
“我说过的话依然作数。姐姐何时改变主意,想要那黄朝安的命,告知小弟一声便成!”
阿秋放下心来,心想这少年虽然古灵精怪,对自己倒当真不坏。
只不过,要别人的命这种事情,兰陵堂的神兵堂主,首席刺客“荆轲”,又何须假手于人。
出人意外的,今夜的寝堂,直到此刻仍然是灯火通明。
阿秋诧异地进入寝堂,却发现本该入睡的舞伎们,都坐在各自的榻上,拥被而坐,却没有人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阿秋莫名其妙,却听见一个清泠泠的声音道:“你违反了宵禁。”
是张娥须。她拿着一本陈旧发黄的记事簿之类的东西,从自己的床上站了起来。念道:“石挽秋出去时间,酉时三刻。”
另一张床上,崔绿珠也站了起来,报道:“归来时间,戌时二刻。”
两位少女都是散着发,不施脂粉。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