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石弘对于政治的嗅觉再敏感不过了。这位崔公告老时并不当年,他嫁了家中最小女儿给当时身为州刺史、南城县公的羊简,便带着家人从京城离开了。传言是新帝对他甚为不喜,崔公为了自保晚节,才激流勇退。石弘那一年才四岁。
可他却再无声息,即使他的女婿步步高升,他也只是一副含饴弄孙的模样,沉寂在了杜陵,只做在杜陵的富家翁,只是恰好又是当地百姓敬服数十年的崔公。
石弘让叫受命守在杜陵的那人回了京——并不是卫铁儿与他的手下,他们是早已回转的。但没有人知道,石弘在刚回京不久,便送了身边这人回杜陵,做了他的线人。
杜云家世代居杜陵,他的哥哥给皇帝的皇子做了伴读。他自己却想留在石弘身边。石弘是皇后的外甥,又从小得帝后宠爱,所以他同意了杜云留下,杜云便能留。可他不算石弘的伴读,他只是想离兄长近一些,又不用总是进到宫中。当时石弘所住的国公府是他一天到晚待着的地方。渐渐地,他便成为了石弘身边最信任的一个心腹。
等到石弘十五岁封了郡公,总管徐州、兼任数州刺史,因为不喜待在明面上,杜云也成了打理幕府中总务的实际掌权人。
石弘受了伤回来,杜云自然苦思复仇。可石弘自己实在不知究竟是如何遇袭、何人袭击,也不知为何自己最终出现在官道上——似乎对方并没有想杀死自己。这就极之矛盾了。
他躺在床上养伤。奇怪的是,那伤虽然严重,却又像是已经在愈合的,仿佛中间有一段时间加速过去了。医者也说,郡公这伤并非一两日前所得。
石弘思虑不已,京城的晨钟暮鼓也随着夜幕的破开敲一百零八下。可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在不久前听见过只有五十四下的。哪里的是只敲五十四下的呢?
他把这疑惑同杜云讲了,杜云唰的白了脸,一脸紧张严肃地问:“真的不是听错?”
“不是。”石弘摇头,“这区别太大,我不会弄错。”
杜云缓缓摇头道:“是杜陵。”两人面面相视,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惊惧的余韵。
杜云毛遂自荐,回到杜陵去为石弘调查他是如何听见过杜陵的钟鼓。待卫铁儿去的时候,他已是在那里近一月了。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一直没有回报石弘。石弘也知道,敌在暗,绝不能让对方知晓杜云的行动,正好借着卫铁儿的大张旗鼓让对方以为石弘派去的是只有卫铁儿查访车夫的那一批人。
杜云回府后,第一件事却是告诉石弘,崔家人恐怕是防备着他的。
医馆的人进京问话后,一回去便被封了口。杜云不知所以,只在暗处观察着。他在杜陵的势力足够使他低调行事而不露出痕迹。
直到卫铁儿到来,四处查访、声势颇为浩大,给了他出头活动的空间,杜云才能够清楚地将那城门官崔凌、崔家同卫铁儿遇阻联系起来。可他无从得知,崔家是为什么不想让石弘找到青毡车的车夫。直到羊琼坐着马车出现在了崔家门前,崔家侍奉多年的门子却在她离开后被换了人。
“你是说,崔家并不想让别人——或者正是我——知道羊家三娘是青毡车的主人?”
石弘震惊过后,反而平静下来,仿佛觉得一切本该如此。只有当地的大族,方有能力使卫铁儿如入迷障。他放开方才无意识捏紧的手掌,问:被我知道羊家三娘的身份,又意味着什么?
杜云摇头:“我并不清楚这一点,可就崔家把医馆的人也封了口来看,羊家三娘恐怕正是搭救了您的人。”
石弘眨了眨眼,仿佛杜云说的不过是今天吃饭了这样平常的话。他想到凉国的风沙,那股气味又扑到了他的面上。他想到汉国和凉国勾结突袭使者,以为自己真的会陨落在那里。
凉国大漠已经令他感到如一粒沙砾一般渺小了。然后他逃了回来,却依旧有人不想让他回到京城。
害他与救他的全不想让他知晓。
慢慢地,他眼中的神采回来了。
羊家三娘侧身不受他的礼,却因为小女郎的要求被他拒绝而露出愤懑之色——她不是在为小女郎感同身受,只因为是自己受了冒犯。
她拧着眉毛的脸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若是没有前事牵扯,他不会还想着羊琼。羊琼值得崔氏这样的庇护吗?她真正出现在他面前时表现得与旁的高门女郎没有什么不同,有礼也有心气,也许她潜意识里还是看不起他的,这是她的身份注定。他虽然是宗室,与当今皇帝的血缘却不算近了。而羊家是数百年的中原高门,羊简亦是汉国前太子之子。
给羊家三娘赶过车,不算是辱了他。被羊家三娘所救,他却不配承她的恩。
而杜陵崔氏如此作为,是为了他们自己,还是为了一个羊家三娘?
或许是对崔家产生了疑问,又或许他本来就还有问题要她解惑,石弘必须去接近这疑点所集中的、最容易靠近的人物。那个小女郎帮不了他调查自己受伤以后在杜陵的遭遇,她却推辞不了这个义务——他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