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京城
可面对这个与她几乎同龄,却比她自由得多的女郎,她忽然很想说话,哪怕自身境遇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她也想诉出这些时日的不甘,再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沈大夫,那日你们走后,我娘问我,不做李家小姐,难道愿意和你一样为了生计,混于市井瓦砾之间,奔波于高门后宅伺候夫人小姐吗?”
沈峤笑笑,医者列于百工之中,她一直都知道,很多人有求于她,表面上客气,心底里却暗暗瞧不起,其实她已然习惯。可这样被人当面说出,那些深积心中的不平还是蔓延开来。
“我说,我愿意。”李臻将车帘拉开一个缝隙,阳光照在她脸上,显出几分神采。
“我宁愿粗布麻衣不停为生计奔波,也不想做家族的一颗棋子,被当成物件从一家送到另一家,没有一个人关心我究竟愿不愿意!”
沈峤沉默一瞬,还是说道:“真正在底层为生活操劳的女子,大多数人的意愿也没有人在乎。她们拼死拼活挣一口饭吃,夫家也不会因此高看一眼。”
她幽幽叹息:”我说这些不是要你认命,事实上,想要改变这些,首先就得皇帝发布政令让女子可以分田,有了土地,有了财产,才有安身立命之本。”
“如果没有元令元年新改的律令:一对夫妇亡故后,若只有一女,可留给女儿三分遗产,其余充公,不必交由女婿或宗族,我也无法留住医馆,无法靠自己谋生。”
其实这条律令的颁布,更多的是当时战乱之后,十室九空,很多人家只剩了女儿在身边,朝廷上下更是没钱,当时的户部尚书为了开源,想出来这样一个主意,虽多方反对,皇帝还是力排众议施行起来。
直到如今,这条律令还是争议不断,有宗族为了不把遗产充公,过继之风盛行,甚至有的族中合力谋害孤女。朝廷只好再追加一条,若无人继承,依旧充公。
风气这才渐渐好起来。
不管当时的决定有多匆忙,沈峤却是实实在在受了恩惠的。
李臻听她毫无顾忌地提起皇帝,更是随意议论政令,惊得几乎忘了悲伤,快速看了眼窗外,才小声道:“沈娘子,都快到了天子脚下,你……你一个女子随意议论朝政,也不怕别人听到。”
沈峤微微笑道:“我是衷心地感谢皇帝陛下,让我这个小小女子得以好好生活。”
李臻露出了多日来的第一个笑容:“你说的我从来没听人提起过,可似乎很有道理。以前府中请的先生,也教过我们姐妹几个读书,可朝中有什么政令举措,我竟是统统不知。”
“你哥哥准备科考,也从不在家中提起吗?”
她曾经随沈太医寄居郑家时,每日郑学鸿从府学回来,总要滔滔不绝在她和郑学嫣面前炫耀自己又得了书院师长赏识,再对朝中局势指点江山一番,她有时听得好笑,但确确实实从中窥得许多知识。
听沈峤提起兄长,李臻兴致缺缺:“哥哥很少与我们姐妹说话,他的学业之事,更不会向我们提起。”
“沈娘子,我有个很出格的问题,你……你有心悦之人吗?”李臻忽然问道,话已出口,又觉实在不妥,有些忐忑地看着沈峤。
“……没有。”沈峤上一世,同门师姐妹间也常常打趣对方的情感状况,并不觉得冒犯,手指却无意识地握了握腰间佩剑。
李臻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眉目间有无限哀伤:“我原以为表哥是我此生归宿,可后来阿娘告诉我,他接近我,只是为了还自己欠下的赌债,我亲自去问他,他就像疯了一样骂我。你说,那位林十八郎,真的会向他们说的一样,是个顶顶好的人吗?”
沈峤无法回答,偏头凝视着她的侧脸。人人都说新娘子幸福,可真正在花轿中的人,只能用幻想将另一人无限美化,来对抗对未知生活的恐惧。
说话间,窗外景色逐渐不再变化。
几个侍卫来到马车旁护着,不让查验的守卫冲撞到自家姑娘。
长安城中权贵无数,李家这样的地头蛇到了长安,也要谨慎行事。
马车缓缓停下,城门前的守卫一个接一个地查看进城所需的文书,四周人声喧闹。
沈峤从车帘的缝隙中向外望去,古朴雄伟的城墙之上也有兵士巡逻,森严肃穆,与城墙脚下带着大包小包出入城门、有些无序的百姓截然不同。
这就是长安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