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挺直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那层层转转的金阶之上,有人匆匆为他提箱,有人低身为他擦湿掉的鞋,另有人请他到最上等的房间去。流光溢彩的厅面中,忽然忙碌得如同那冰冷的港口。
袁瑞上了车,道:“玉生小姐要回去吗?”
玉生道:“先生,几点钟了呢。爱乔在家里等我。”
袁瑞笑道:“我送你回去。”
天已经暗下一半去了。玉生将那车帘全部拉下,不知为什么心有余悸地望着手中的那颗珍珠扣,当时帘外李文树浓郁的眉眼,此刻她才想起来——真像那只黑猫。
袁瑞述道:“这位李先生是上海人,我曾教过他的姐姐李文蓝,十五年前,那也是他姐姐嫁来北平的那一年,从北平女子大学结业后文蓝小姐不顾一切地结了婚。之后的事情我再记不得,我只知道文蓝小姐结婚不久之后,她父亲李金山便病死了,我恰逢陪同妻子去上海生育,当时上海的申报登过李金山的讣告,讣告下一则便是文蓝小姐的弟弟,李金山的独生子李文树远赴英国读书的新闻。我记得李先生的脸,是因他手背上那条冻得发紫的红痕,文蓝小姐向我提起过他的弟弟喜爱马术,那是从马上掉下来过落下的。”
玉生只道:“十五年前就像是上世纪的事情。”
袁瑞笑了笑,仿佛短暂地沉浸在了烟云一般的回忆之中。
车子愈慢了,玉生远远地看见家门前的路已经点起几盏红与黄的灯笼,最后一盏黄面红光的灯是爱乔点起的。她将笼面取下来,踩着高椅,点好之后那烛火颤着,她的双脚也颤着,重又挂起在那顶朱红的木梁下。笼面一转,上映着巨大的双木,爱乔在灯笼穗子下回过眼来望,丝丝缕缕的穗子飞快拂过她的鼻尖,她忽然打起喷嚏来。
袁瑞仿佛要先行下车为玉生打开车门,但玉生摆了摆手,道:“先生,北平的天更冷,您要穿件外衣搭船,再见。”
玉生下了车,在港口前湿了一半的鞋子重又踏入了雪里面,她站在那里目送着袁瑞的车子慢慢地离去。
爱乔看见她了,故意地皱了皱眉,又低下脸从蓝布袄子的口袋中拿出什么来,原是一双白手套,细绒仿成的,夹满了最柔软的棉花。
爱乔道:“您戴着。”
她小小的手将玉生的手举起来,又为玉生戴上去。她一边握着玉生的手,一边走向点起家里唯一那盏大电灯的厅门前,嘴里头说道:“我刚才回来,您猜我看见谁?”
“孙曼琳。”
“您知道!她和一个蓝眼睛的男人在一起。”
玉生笑道:“他是兰西神父。”
爱乔道:“多不好听的名字。”
玉生道:“你为孙曼琳开了门对吗?”
爱乔道:“啊,甚至连我都不知道,那里竟然有一个门。”
电灯的光亮打在前厅的红柏隔扇窗边,忽然照出一个瘦长、挺直的人影。玉生正要将那颗珍珠扣别在流苏披肩上,却看见人的影像动了一动,原来并不是她自己的影子,那影子是在门内,仿佛生出了脸,口鼻眼,正默默地望着她。
她问爱乔道:“是谁?”
“爷回来了。”
爱乔笑出声,道:“在我点灯前,爷就坐着人力车回来了。您猜猜,爷给您带了什么?我看见的就有一对翡翠绿的耳坠子,还有一只外国女人穿的红皮高跟鞋,哦不对,那是两只。”
玉生并不回爱乔的话。
她只是慢慢地走近那在烛火下摆动的影像,手里头仍挽着她爸爸的外衣。开了一半的前厅门后,放一张红玉色的透雕长方桌,花鸟雕面上摆着最新式的电话机,正是孙曼琳送的。电话机旁正烧着火,那是煮茶的瓦炉,已烧过一百年的茶,从百年之前的沸声中忽又传来一阵阵咳声——她爸爸林世平的咳声。
林世平变得更瘦了些。
穿那件长白褂子从那扇八扇绿地百宝图屏后转出身来时,又如同只是刚刚从墙上那幅三十年前的画如履薄冰走下来,是几十年前的人物,实际那是他来到南京第一年所画的。祖上为皇庭做衣服的布庄陪同皇庭一起败落之后,他变卖了北平的房屋,回到南京祖宅另立门户,但沿用过去的百年名号显然没有大用处,这几十年来,南京的成衣店遍地而生,如今愿等一个月才能做好一件衣服的只有少数有闲情逸致的太太们。
林世平摘去了那对四边框,框下匿藏红润的双眼。有人说女子的眼睛是最像父亲的,所以他的双眼即便老去了,也仍然和玉生的双眼一样平静、却灵动的犹如四月的秦淮河。
林世平仿佛自说自话道:“我不知道如今香港这样大,我简直像去到了另一个世界。”
玉生唤道:“爸爸。”
“你去哪了呢?”
“港口。”
“我的船在一艘英国船之后。”
林世平笑着望向她道:“我看见了袁瑞的车子,他越来越远,我唤他他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