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言
将——”宗弦嗓音嘶哑,咬着牙,“——将一个前朝废帝幽禁在君王寝宫中!
“苏聿,这是你的报复么?”
一口气支撑不住,她疲惫地问。
“明知我深恨当着苏寄的日子,却要将我关在此处,叫我日夜寝食难安地煎熬着么?或是说,苏寄这个傀儡,还有旁的供你摆布的价值么?”
苏聿闻言不怒反笑,冷不丁掐住她脖颈,虎口卡着她弧度冷硬的下颔。宗弦一惊,求生的本能迫着她立刻张开嘴吸气,却又蓦然意识到苏聿并未施力,只是钳制得她不得不与他相对。
然后她听见苏聿迫近的声音:“你觉得孤会利用你去对付谁?柳敬之?晁光宇?还是尚未肃清的刘党余孽?抑或者,昭告大胤苏寄未死,尔后将你推到宣元殿前凌迟重辟,以解天下万民心头之恨,再彰君威?”
被掐住的位置,宗弦清晰地感受到血管不受控地急速跳动着。心底涌起深深的厌恶,她痛恨自己的懦弱,痛恨到了这样的时刻,生的欲望竟然让她完全丧失了长久以来死命维系的尊严,丧失了咬舌自尽的决绝。
而苏聿语气渐冷:“说到底,孤的性命是你救的,被放逐到南境有你的示意,身边的人是你命柳相安插的,回京夺位是你在推波助澜。如今所有棋子归位,孤如你所愿君临天下,你又希望孤如何做?”
他幼时遭变,艰难求生于宫闱倾轧中,九死一生后被丢到南境自生自灭,旋即得知社稷蒙难,兴复江山的重任瞬间落到他头上。他是太子,享百姓膏血,天命又昭然若此,他更是责无旁贷。往后十数年即便曾有不甘懊丧,到底日复一日念着家仇国恨,强撑至今日。谁曾想这一切还有另一只手在推波助澜,他枕戈泣血的每一步,却原来皆有她的算计与安排!
她将这义海恩山压到他身上,自己沦落至如此惨境,可又何曾问过他,这恩情他要还是不要,他又受不受得住今时今日迟来的愧恨。
苏聿克制着手中气力,指尖却不受控地陷入她薄如纸壳的肌肤。
“要孤对你感激涕零,当一个仁柔寡断、孱弱无用的君王,还是将你恨之入骨,炮烙虿盆用遍,治理出一个上慢下暴的大胤?”
他低声问。
“哪一个孤,才合你的目的?”
汩汩涌动的血液之上是他掌心的伤痕,滚烫而执拗地紧缚住她的呼吸。宗弦头晕目眩,明明轻而易举就能挣脱的禁锢,她却使不上一丝力气,勉力抬起的手无意义地抓握空气,似溺水的人徒劳地抓不住半根浮木。
下一刻,苏聿松开了手,宗弦瞬间瘫软下去,跌回被褥之中。
“……宁安宫离崇和宫最近。”
她刚从窒息般的压迫中解脱出来,就听苏聿语气恢复了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
“孤从明徵殿走到此处,用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你若出事,孤随时可以赶到。
“仅此而已。”
宗弦僵住。
“你不信孤会救你也罢,至少该信一信容玖。他已打定主意,要南下为你找栖霞晚的解毒之法。孤答应他,在他离京期间,会拖住你的性命。”
窗外雨声依旧淅沥不尽,苏聿站起身,衣袖自锦被上滑落:“若如此你还无法心安,那么——”
他拨开层叠帐幔,牵动一旁的流苏金钩。
“就当是孤在报答你儿时的教谕之恩罢。
“待你病愈,你想去何处,想做什么,孤不会再拦你。”
足音被重新落下的帐幔掩去,极轻微的风擦过脸颊,兰沉香气再度盈满帐内。宗弦脑中有些空茫,陷入软垫中,半晌,指尖碰了碰才被他掐住的地方。
苏聿推开殿门,在廊下等候的众人立即行礼问安。小宦官们挑起灯笼,到阶下预备引路,梁全礼则撑起竹骨绸伞,恭敬递到苏聿手上。
满庭玉簪花落入一地雨中,似湖面上覆了层薄薄的雪。苏聿举着伞走入雨幕,沉沉呼出一口气,心思转至几日前的黄昏,柳相跪在他面前,恳求舍去性命以及柳家一切荣耀,换宗弦一命。
彼时他许诺道:“她既是被太后逼迫,才成了刘荥的傀儡,如今又被奇毒缠身,生不如死,纵使做了恶事,也算已有报应,孤不会再多做追究。”未料到老丞相听了此话,面上浮现极诧异的神色。
“陛下为何说殿下是被太后逼迫?
“是殿下亲自找来老臣共商大计,亦是殿下亲口向太后提出,甘愿李代桃僵,甚至是殿下……”
老丞相语带叹息。
“是殿下……亲手杀了苏寄。”
烟雨霏微中,苏聿顿住步伐,闭了闭眼。
柳相没有必要在此事上说谎,可宗弦对他的恨意,从幼时到如今,皆不像有假。那她缘何要做到这个地步,甚至背负了千秋骂名,落得骨瘦形销的病躯。他不欲做自作多情之想,只可能是她还有别的目的。
但她眼下是决计不会据实相告了。